顾寒衣的人。
凭什么?
我承认了么?
顾寒衣微微冷笑:“你这是要拉我下水?”
徐清司道:“我一直都问顾大人,我们是否以前就见过,顾大人当真以为,我只是闲来无聊随口戏弄么?”
顾寒衣拧了拧眉。
“我是真的见过你,一年前,在南陵。”
顾寒衣面上浮现出一丝茫然。
一年前是时局最为混乱之时。
当时的民生很乱。
朝堂乱,天下也乱,南北正在交战。
那是齐家天下由“北齐”改为“大齐”的一统之年。
纷争四起,暗流涌动,庙堂藏污纳垢。
在这满目疮痍的一年,南陵安东侯府不甘寂寞,另辟蹊径,以一件腌臜之事在战火纷飞兵蹄踏乱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使得自己名声大噪——
安东侯死了。不惑壮年,死在了勾栏瓦舍的脂香软塌。
顾寒衣隐约记得,她当时应该是在南陵抓捕一名南魏细作,顺带撞上了好几名江洋大盗,数案并起,焦头烂额,齐承嗣的密令偏也在这时传到——安东侯,死因有蹊跷。
于是顾寒衣在追捕与被灭口之间忙得席不暇暖,日日闻风而动,夙兴夜寐都是奢侈,时常两日不得合眼,案子装满了脑子,挤不出一点空隙。
又如何还能装得下一名无关人等?
她不信徐清司的话,所以她昧着良心斩钉截铁地道:“我记性很好,你不要……”
“你记性很好?”徐清司笑了,听都不想听就将她打断,他笑得眉眼清寂,满是萧条之意,然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比这晚暮秋风还要萧索:“顾寒衣,你是当真不记得我了……”
他当年,偏就在这么一个纷杂的时局遇见她,一个暴躁正直……又偏有些呆板的女官爷。
死水浮波,不乏有趣。
初次一眼她便在逃命,眼里有血丝,铺开的是躁意,撞了他个满怀。
兵甲登时缠围,一视同仁,将他困于偏巷。
侯府府兵所过之处必然街道萧索,毕竟嚣张霸道,积威日久,可他气定神闲还能信步闲庭,被归为同党,也实属应该。
然后领兵之人竟就开始了掰扯,也不问他是否想听,一桩惊天秘闻便在言谈之间细细入耳——亡故苏侯,乃被亲子谋杀!
双方谈判未拢,霎时要刀兵相见,顾寒衣百忙之中还能抽空开口,尽量试图将他撇清:“让他走,不过一名无辜百姓。”
徐清司默然失笑:“官爷,您倒是早说。”
不该听的话已尽皆入耳,只要脑子没问题,怕是都不会让他走。
果然府兵闻言一哂了之,徐清司便在这时第一次,接到了顾寒衣塞来的佩刀。
顾寒衣正经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保护自己,想办法跑。”
她塞刀来时甚至并没看他,随意的有些草率,徐清司几乎是被迫抱住了她的刀,然后情不自禁地想——倘若自己给她一刀呢?
……自然不会,他只是觉得她太过轻信。
他当时就站在她身后侧,而顾寒衣的站位很巧,是牢牢将他圈护在身后的位置,他能看见她白皙莹润的耳垂素净不点妆饰,沿着下颌顺到细长脖颈,延伸出一道英气又秀美的弧度。
他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居然问了一句:“你呢?没了兵刃,如何是好?”
顾寒衣笑了笑,彼时双眸中似有火光,揎拳掳袖:“他们的刀,便是我的刀。”
然后他便见她冲了上去,打起架来暴躁而凶狠,带着期盼已久的酣畅淋漓。
……逃了这一路命,看起来真是要将她憋死了。
徐清司站在原地旁观了一会儿,见她游刃有余,方才后退一步弯腰放下了她的刀,负手而去。
若不过这匆匆一眼,他倒是也不会有后来的机关算尽,怪就怪实在像是天公作美,要将她推到自己跟前,短短一日,他便又再度见到了她两次。
奈何顾寒衣无一例外,皆无印象,搞得像是天公作美之后,发现搞错了对象,于是缘分来势汹汹,又急流勇退,根本不给他回味,顾寒衣便从三司转入了大内。
天光向晚,徐清司忽然很久没有说话,落叶浮荡着随风飘到肩头,又晃晃悠悠地掉进了板车,孤单又萧瑟,一派秋色渐浓。
顾寒衣平白有些紧张:“徐清司!出声儿!”
徐清司闻言,一直垂着的头才又轻轻动了动,他笑了笑,“……出声儿说什么呢?说了你也不记得。”
裴彦一事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从一开始便计划好了,他损并不要紧,只要顾寒衣愿意补,都算大功告成,遂他只能等顾寒衣开口,说她愿意听,想听。
顾寒衣沉默半晌,“你说来听听。”
非常时期,她尽管对徐清司所言皆心存抗拒,可徐清司一旦沉默过久,她还是会怕徐清司就这么死了。
徐清司便说了很多话。
说她记性真的不好,说她认人都有问题,见了一面分开不过少时,她便连人的轮廓都能模糊了。
说她当年南陵纵马,说她当年招摇撞骗,还说她当年也曾把翎月刀塞给过他一次。
最后说,后来你不在三司,我便见不到你了。
宫墙太高了,不然他为什么要与裴彦交易,千里迢迢的,将她引出京外?
他说:“我不为任何人,我就是为你而来,如何不能算是你的人?”
“我曾说我对你有意,并非信口胡言。”
“顾寒衣,我不会害你。甚至你想要的,我都可以帮你。”
“……”
顾寒衣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忽然发烫,耳边风声清楚,淙淙溪流淌得欢快,与她血液流动的速度相吻合。
许是心惊于他的蓄谋已久,又或是愤怒于他轻视皇权的胆大妄为,她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辘辘车轮声碾过林郊肠道,当斜阳散尽最后一点余晖,他们终于出了西郊。
长街行人都只有三俩,顾寒衣找寻着最近的医馆,月色高升,有一绿衣少女蹦蹦跳跳地哼着小曲儿沿街走过,然后她忽然顿足扑了过来:“先生!”
顾寒衣被迫停了停,她记得这小姑娘,近十天前还曾骗过她买糖葫芦。
“你们……”她心生疑虑,面色微微泛冷:“认识?”
绿衣几乎日日都在沂州城内闲逛,此时乍然撞见徐清司这番模样,有些心神震乱,未及思考便惊慌失措地扑了上来,闻言见推车之人竟是顾寒衣,登时更乱了,匆忙瞥了徐清司一眼,还没来得及得到该有的提示,就六神无主地红了眼眶脱口而出:“这是我爹!”
“……”
徐清司猛地呛到。
顾寒衣惊了。
绿衣这时才凑近徐清司飞快地问了一句:“先生你怎么搞成这样?”然后焦心忧虑地嚎啕大哭。
徐清司呛咳过后急忙撇清:“我哪有你这么大的女儿!”
顾寒衣从震惊之中硬生生扯回神志,在他二人中间来回看了眼,这才稍稍冷静了下来——徐清司看着不过二十余二三,这少女瞧着有十一二,总不至于徐清司十岁左右便娶了妻?
绿衣从徐清司口中听出几分恨铁不成钢之意,顿时明白自己胡言乱语的太随意,于是红着眼眶挤出尴尬的一丝笑意,想到什么一般赶紧跳了起来:“前面有医馆!”
然后扭头奔在前方匆匆领路。
济世堂是个老大夫,见到这样的伤势哆嗦了半边身子,合力将徐清司移坐到床榻,举着灯烛小刀就没了下文。
绿衣看不下去一把将他搡开,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便递给了顾寒衣。
顾寒衣拧着眉心正是焦躁,见状不禁莫名:“做什么?”
“顾姐姐你来。”
“来什么?”
绿衣耐心解释:“将刀砍断,我来取出。”
顾寒衣觉得她在异想天开,她一开始也曾想过先将刀柄砍断,可饶是翎月之锋,她也不敢保证会不会划伤到徐清司腑脏,绿衣如今就仅凭着这么一把匕首,竟就敢妄图行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她几乎立即沉了脸色:“不行!”
绿衣“哎呀”一声,胸有成竹地道:“我不动手是因我内劲浅薄,顾姐姐你必定得心应手!”
顾寒衣道:“这并非……”
她话未说完,绿衣倏然扬手,对着一旁空置的药罐信手一削,药罐纹丝不动,没发出一点声响,静默两瞬,方才发出迸裂之声,竟悄无声息被一分为二,上半身摔裂在地后,才见那刀口平整如滑。
顾寒衣后半截话顷刻间咽了回去。
“看见没?”绿衣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削铁如泥。”
尽管她削的并非是铁,可此等锋利,也足够令顾寒衣咋舌。
她默不作声接了过来,只觉这匕首薄如蝉翼,轻巧非常,她轻轻掂了掂,看了徐清司一眼,徐清司也在看她,扬起唇角笑了笑,才带着一点倦意垂下目光。
顾寒衣单膝跪去床榻,心中掂量一刹,终于一刀削下。
不费吹灰之力。
那刀柄连着半截刀身无声掉落,顾寒衣伸手将其接入掌心,以防将徐清司砸到,然后回头看向了绿衣:“哪儿来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