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如春风拂面,褪去浮华,令得场中一静。
顾寒衣随众人一抬头,便见徐清司撑着栏杆站在望舒楼二楼,正在俯身往下望。
他嗓音不疾不徐,面上还带着笑,只这笑很淡,笼着那双清隽幽深的眸子,如晨间骤起的薄雾,看不清内里真切。
裴彦手紧了一下,先前的游戏轻松倏然间荡然无存。
徐清司的目光从高处投向裴彦,似笑非笑地道:“楼上有弓箭手,何必鱼死网破?路还不是绝路,怎的就像赶狗入穷巷了呢?”
他面向裴彦这边的,掩在衣袖中的手,轻轻地敲打着身侧,一下一下,像是秦淮河上舒缓的乐章,踩着轻慢的拍子,唱着不为人知的曲。
裴彦却看见,不知何处来的光,折射出了他指间的一点寒芒,他不知那是什么,只能依靠着行走江湖多年来对危机的敏锐感,使得后背心逐渐冒了汗。
他不愿被人察觉,半晌牵强地一勾嘴角:“那还真是如顾大人所说,束手就擒或许还有一条生路了?”
他眼角的余光瞥向楼上,得到了徐清司的一个不置可否,裴彦仅犹豫了一瞬,便放开了怀中的姑娘,卫兵刹那间一拥而上。
“顾……”
人群杂乱中,月家姑娘张望着什么,看着那抹高挑的、穿着红底黑衣脚踏官靴的带刀女子,就是冲不近身去,不由得着急跳脚。而刚刚喊出一个字,惊魂未定的月家随扈们便也一窝蜂地涌了上来,不由分说地将她拖住就往回走,嘴里还不断地嚷嚷着再也不敢让她胡来。
月妗颜气极了。
顾寒衣在嘈乱中冲上去就对着裴彦展开一顿暴打,裴彦的所有风度在这一刻间化为乌有,他蹲在地上抱着头大喊:“绯鲤戏芙青玉案可还在我手上!你要不要啦?”
顾寒衣踹向他的腿顿了一下,然后更加迅猛地将他踹翻在地:“废话!”
衙役连忙上前来给他铐上镣铐,准备暂且将他关入有司大牢。
顾寒衣将翎月刀从墙上抽出重插.入鞘,四周张望一下,没有见到徐清司的身影,而那什么所谓的弓箭手,更是子虚乌有了。
顾寒衣哂笑了一下。
看热闹的人徐徐散去,不出瞬息又集市林立,两边街道上的摊贩再次开始了吆喝,慢慢又恢复了一片人声繁荣。
正打算随衙役一同回去有司,顾寒衣忽然感觉有人在身后拽了拽她的衣角,她驻足回头,垂眼,便看见一个绿衣小姑娘。
瞧着十三四岁的样子,齐她胸高,生的伶俐粉.嫩,甜美娇小,开口倒是不认生,指着不远处的糖葫芦串,可怜巴巴地朝她眨眼:“姑娘,我想吃串儿那……”
顾寒衣随意瞥了眼糖葫芦,又垂眸看了看她,轻挑玩味地一扬唇角:“你先让我亲一口?”
她眼尾天生微微上挑,斜睨下去有丝痞气越眉而出。
小姑娘一愣,真没想到顾寒衣竟这般“风.流”,她眼珠子一转,觉得还是直入主题的好,当即捧着脸“哇”了一声,跟没听见似的道出自己原先所想:“姑娘,你刚刚拔刀的样子可真潇洒,可你被人抱住的样子也很狼狈,还是楼上的那位公子俏,你回去可得好好谢谢他!”
然后没等顾寒衣伸手将她拎起来,扭身就跑向糖葫芦贩,抓起一串就开跑,还迫不及待地往嘴里一塞,顺手指着顾寒衣含糊地叫:“叫她给!她给钱!”
随即回头往人群里一钻,像只小泥鳅似的就不见了。
顾寒衣刚往前迈出两步,扬眉一顿,气笑了,往袖腕里掏钱时喃喃低语:“哪儿来的疯丫头……”
而那疯丫头穿过了好几条街,便骤然一头撞进了徐清司怀里。
徐清司稳如山岳未动分毫,春风拂雨般不着痕迹地扶了她一把,低头看她。
她拿着糖葫芦往后一退,喜滋滋地舔了两口:“司南先生,你刚是不是生气啦?”
徐清司道:“没有。”
“呐呐呐——”绿衣指着他叫:“还说没有,你在望舒楼时手里捏的是什么?我可看见了是你捏破的茶盏碎瓷片!倘若那裴彦还想继续作下去,非要让顾姑娘脱.衣服,你定是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悄声将那瓷片掷出去,划破他的喉咙的!”
徐清司淡淡一笑,声音如常温润却藏着腊月寒风:“我本答应过会保他一命,可他却拿这当做免死金牌不肯用,那般情况下还想着要制乱逃走试试看,那便让他试试看吧。”
“就这个?”绿衣溜圆的眼睛滴溜溜地往他身上扫了几圈,嘴里嚼着山楂有些含糊不清地道:“你脾气才没这么差!”
徐清司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绿衣吐了两粒山楂核,突然义愤填膺地一振臂:“先生难道没觉得特别过分?连你都没见过脱完衣服的顾姑娘呢,他就想看?我们去杀了他!”
她说完就扭头,徐清司提着她衣领子将人给拽了回来:“事情都揭过了,凑什么热闹。”
绿衣愤怒地蹬了两下小短腿,一脸莫名其妙:“不是你先想要动手的吗?”
徐清司淡淡睨了她一眼:“我脾气哪有这么差?”
绿衣:“???”
哇!她家先生怎么这么不要脸?
她气愤地嚼了两颗糖葫芦,倏地眼珠子一转,忧心忡忡地道:“我今日身上没带银子,刚本想让顾姑娘给我买串糖葫芦,可没想到她竟说要亲我才给我买……先生!”她突然貌似受到了惊吓般猛地扭头看向徐清司:“你说会不会顾姑娘不喜欢男人啊?”
徐清司脚步一顿,歪过头道:“那你觉得她喜欢谁?”
绿衣扭扭捏捏地没好意思说。
徐清司笑了一声儿,袖中大手一伸,精准地捏住了她小脸蛋儿,居高临下地道:“你还以为自己生得倾国倾城祸国殃民呢?女人见了你都得一见倾心非卿不娶?到底被谁养大的你长歪成这样?”
“够了!”绿衣气咻咻地一瞪眼,糖葫芦都甩手扔到了地上。
徐清司道:“吃饱了?”
绿衣怒道:“没胃口!”
她哼哼两声委屈巴巴地道:“我还不是看你不高兴了,想着去顾姑娘面前说点你的好话,等回刺史府了顾姑娘跟你道谢时你会开心些,结果你这么对待我!”
徐清司一挑眉:“你不是去骗人家买糖葫芦的?”
绿衣乍被揭穿顿时张牙舞爪:“这只是次要的!”
徐清司道:“是吗?”
绿衣怒道:“你又污蔑我!”她恶狠狠地跺了两下脚,扭身就气呼呼地跑走了。
徐清司对她知根知底儿的,望着她背影笑了两声,便转身回了刺史府。
顾寒衣问出了青玉案所在地,迎着落日余晖去取了,回来时弦月已高升,她走到徐清司房前想敲门,却见里头一片漆黑,于是将手放下,兀自回了住处。
半夜衙役敲响了刺史府的门,有人掌了灯,见徐清司坐在中庭还未睡下,诧异之下不禁问:“刺史大人可在等人?”
徐清司想了想:“……顾大人可回府了?”
来人恭敬道:“早已睡下了。”
徐清司于是看着庭中的一簇翠竹,良久都未曾吭声。
来人唤了他一声,徐清司方才叹道:“回去休息吧。”
怎地就信了绿衣呢?
他起身将要回房,来人连忙才禀:“是今日擒到的贼人,指了名,一定要见大人一面。”
徐清司驻足,望了望天色,低声道:“他到还挺精神。”便又转身随着人去了。
裴彦手脚都上了拷,有司大牢灯火一贯昏暗,将他额角上的一块儿淤青挡了。他等徐清司进来,便从床板上站起了身,待狱卒退出去,才看着徐清司讪然一笑:“果然是你。”
徐清司气定神闲:“有什么想法?”
他身躯半隐于黑暗,烛火明灭,黑密的睫羽在他睑下投出一片阴影,那纤长的影子冷冽地朝人掀了掀,映彰出一片波澜不惊的粼粼寒潭。
裴彦眸光微敛:“你是司南吧?刺史大人。”他说“刺史大人”时语调放缓了许多,听着有股子讳莫如深的味道。
徐清司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站在那里辨不出喜怒,似在等他说下去。
裴彦定定地看着他:“一开始就是你散播的大内有秘宝,藏于婕妤殿中,诱我去盗。我虽心动,却也知危险,是以并不想去,然后你便派人寻上了我,以重金相许,叫我盗宝之后往沂州而来,可保我一命。我先前还当司南先生神通广大,竟连大内之中都可呼风唤雨,直至今日,才总算是想明白了些其中曲道。”
徐清司随手整了整衣袖,瞅着有些了然无趣地样子,轻描淡写地一勾唇角:“是么?那你怪聪明。”
只当是听不出他的明朝暗讽,裴彦忽然一阵怪笑:“你特意指定日子让我入宫,怕就是为了引顾寒衣出来吧?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司南,竟也会为了一个女人大费周章?”
徐清司淡淡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如高山经年不化的积雪,被寒风就地一卷,迎面袭来铺天盖地的凛冽。
裴彦面色一惴,不禁退了半步,他囚衣还算整洁,藏了几分狼狈,可他心中的不安,却还是在不经意间披露于了人前。
或许在他还不知徐清司所图之前,也或许在他还没如今日这般羞辱于顾寒衣之前,他是没这个不安的,毕竟司南重信,江湖人人皆知,否则他也不会如此义无反顾的收下那笔重金。
可今日城东,他切身感受到了徐清司的态度,一切便变得不那么肯定了。
他不得不试探以及提醒徐清司:“顾寒衣一路穷追不舍我到沂州,入城门时我还在想,若我真被大内所擒,司南先生拿什么保我?直至眼下所见,我才知如今整个沂州能不露声色放我离开的,确实只有司南先生了。”
徐清司漫不经心地松开了衣袖:“你说这么多,是想让我夸你脑子转得快?”
裴彦一噎,当即明白自己许是还未完全说到点上,立马道:“江湖上有江湖上的规矩,我踏出这个牢门,自然将一切埋于尘土,所闻所见都随风去,再也与我无关。”
徐清司这才抬起眼来正眼瞧他。
裴彦见他不说话,急切之下往前迈了半步:“明日!她便要带我离此回京了。”
徐清司眸光微微一动,碎星散开,露出藏于一角的寂寥黯然,他转身往外,到牢门口时微微侧过头:“既然答应了你,一个时辰后,你便随来接你的人离开吧。”
裴彦面露喜色,腕上镣铐啷当作响,冲着他的背影道了一声:“多谢。”
眼下初秋,晚间渐凉,长街早无人影,数条街外的琅琊河上还在喧哗,所幸听不太清楚,只能望见几点灯光,否则,徐清司定要觉得吵。
离开有司一条街外,身后有人跟了上来,徐清司停下脚步:“带他离开大牢,其余的,过几日再看。”
影子无声退去,像是一阵秋风卷落,从未来过。
徐清司站在空巷,低低地喃了一语:“路可真长……”
他眼前的这条巷子,在漆黑中湮没了尽头,延展下去似乎无穷无尽,瞧不见归途的远方,路可真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