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九六章
灯火如豆，魔影重重，黑暗中仿佛有无数个嗜血的魔鬼即将扑出来，将人生生吞噬一般，在这个环境中，人，尤其是地位稍低的人的心中的恐慌和无助，将会被无限地扩大。
放在这间御书房外面，金英的地位不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相差不远，能够压制住他的人，说白了也就是那一掌之数，而且不是绝对的碾压，是必须要通过各种计谋迂回曲折地对他进行打压。
然而在这间御书房内，金英就是彻头彻尾的弱势群体成员之一。
因为他的一切荣光，他的一切权利，都来源于面前这个处于暴怒之中的年轻人，一念得荣华，一言决生死，在这个·年轻人的眼中，他不是什么权倾天下的司礼监太监，也不是整个内廷大半儿太监口中的“老祖宗”，他只是一个年老力衰的奴才。
而现在这个年轻人正处在暴怒之中，整个御书房里面，能够第一时间承受到皇帝陛下的怒火的，只有他金英。
这一刻，他已经有些后悔了，早年间在伺候皇帝的时候，如果少些严格要求，多像王振那般，哄着皇帝开心该多好？甚至……不做这司礼监太监又如何？
老朱家血液里的暴虐和反复无常，也只有他们这些跟在身边的太监能够体会得到。
所以金英垂下了头，不去看朱祁镇的背影，腰弯成了九十度，表示了自己的顺服，打定了主意，尽可能地见面朱祁镇怒火带来的伤害。
“为今之计，当如何啊。”
朱祁镇的声音突然转为平静，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东西一般，不带声音之中不带丝毫的感情，有的只是毫无感情波动、甚至没有语调波动的字句。
金英哆嗦了一下，历事四朝的他能够感受到这声音之中蕴含的力量，那是一个不小心，就能让他身首异处的怒火。
所以他纠结了一下，恭恭敬敬地回答：“回陛下，为今之计，只有挑动外朝之矛盾，才是上上之策。”
这个档口，可不能学诸葛亮之类的谋臣，给皇帝陛下出个“上中下三策”了，特么的皇帝正在火头上，可不是看着你装逼的，唯一要做的，就是把你能想到的最好的计策说出来，否则……
去死吧。
朱祁镇背着双手，看着面前无尽的黑暗，似乎就像是在凝视着深邃得不见底的外朝，那些如同蚂蚁一样遍布大明朝各地的地主一样，他挑了挑眉毛，可脸上还是那种让人心悸的平静，声音同样是那种毫无感情波动的平静：“仔细说说罢。”
金英咬了咬牙，沉声答道：“如今外朝奉承户部右侍郎焦克明，已成定局，便是浙江备倭都司能否继续存在，大抵也不是问题了，陛下若是再派人南下，只怕是羊入虎口一般。”
这个时候，说话就是要说明白一点儿，才能表达对皇帝陛下的忠心，再云山雾罩地说一些什么东西，那就是拿着皇帝当外人，或者纯粹是不想得罪外朝，这在皇帝眼中可以说是最深恶痛绝的了。
政治上骑墙，尤其是无法自己掌握主动的时候选择骑墙，最好的下场就是被直接砍死在墙上，最差的结果，就是被抓着，用裤裆在墙上来回摩擦，从胯下开始一只磨到喉咙管儿，磨得血肉模糊。
哪怕金英是个太监，已经没有了卵蛋，但是这种死法，依旧很惨，甚至要比传说中的醓醢还要惨——醓醢这个词儿除了带汁儿肉酱的意思之外，还是一种刑罚，“用刀细细地切做臊子”，而墙头磨裆这种刑罚，显然要比醓醢惨上不少。
所以金英恭声回答：“陛下可以拔擢户部右侍郎焦克明，升任兵部左侍郎，外朝自然要为此产生一番变动，陛下也正好可以坐观其变。”
焦宏现在在朝野上的声势，自然是一时无两，借着东南沿海的大捷，一时半会儿还真不会把于谦放在眼里。备倭都司一裁撤、备倭衙门和靖海营一上线，多少文臣、勋贵指望着跟着捞一口肉吃呢，谁能得罪他？谁敢得罪他？
于谦现在是兵部右侍郎，兼着山西、河南两地的巡抚，正三品的大员里面，算是有头有脸的了，他的下一步晋升，就是回京担任兵部左侍郎，署理部事，等着邝埜老了，或者其他的什么时候，直接接管兵部，出任兵部尚书。
如果现在皇帝依照功劳提拔了焦宏焦克明，让他担任兵部左侍郎，那么，就相当于堵住了于谦的路。
兵部尚书可以有好几个，毕竟这涉及到内廷外朝的斗争，涉及到各种历史遗留问题，涉及到各种容易加衔，可是能够署理部事的兵部尚书，就只有一个，而能够署理部事的兵部左侍郎，自然也只能有一个。
到时候，于谦不能升任兵部左侍郎，自然就是焦宏焦克明挡了人家的晋升之路；升任了兵部左侍郎之后，两人之间争权夺利的行为，自然也是冲突爆发的导火索。
一山不容二虎，一个兵部，自然也容不下两个朝野之中根基深厚、声望隆重的兵部左侍郎。
这个时候，两人、以及两人下面的门生故吏，自然要发生一次激烈的碰撞，甚至会因此结下不小的仇怨，而正统皇帝，就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分化外朝，打一部分、拉一部分，用权谋将外朝整个儿打散。
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但也是无解的阳谋。
哪怕杨溥、胡濙之流的元老出面，能够压住焦、于二人，也压不住二人下面的那些门生故旧——多少人指望着跟着他们，享受一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快感，他们的利益诉求的矛盾，所导致的对立，可不是某个大佬的某句话就能解决的。
朱祁镇到底还是不笨，听了这话，脸上渐渐露出了玩味的笑容，伸手从玉带上解下一枚玉佩，丢给了金英：“爱卿果然是老成谋国之人，朕心甚慰，朕心甚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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