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李东阳抬起了头,脸色没那么凝重了,反倒是多了点无奈,这样的神情让他显得有些苍老。目光落在儿子身上,他却没说话,只是那么端坐着,一手还捏着眉心,另一只手则是在文卷上轻轻敲着,似乎在思考什么。
之父莫若子,李兆先跟老爹的关系不似寻常父子那样严苛,不过感情还是不错的,他知道老爹在想什么,也知道他想问什么,以及为什么迟迟不肯问出口。
他笑了笑,解释道:“侯爷的方略,孩儿初闻之时,也是一般的惊诧,不过,若是能将学院所授的那些理论都精研通透了,倒也能理出一丝脉络来……”
李公子的兴趣广泛,书院的治学气氛也宽松,所以他并没有局限于在哪个学院就学,而是在好几个专业间来回晃荡。
不过,是金子总会发光,谢宏一手创立的书院,最大的职能就是将学员的天赋发掘出来。尽管李兆先才华横溢,在几个领域都有上佳的表现,可学院的教授们还是一致判定,经济领域才是他真正能施展才干的地方。
因此,当谢宏回京,传令商学院,征调经济干才时,李公子是第一个受到推荐的。谢宏用人向来只看本事,对出身什么的不甚在意,一夕长谈之后,很满意的敲定了人选。
在这个领域,谢宏自己也是个半吊子,他只是从网络论坛和新闻之类的资讯中,对金融知识有些了解,让他自己建立一个完备的现代,或近代经济体系,那是肯定做不到的。
毕竟相隔几百年和好几个时代,即便是他说出来的那些皮毛,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也是难以理解的。也许放在春秋战国时代,这些理念更容易为人所接受也说不定,那个时代有管仲,有范蠡,有吕不韦,都是以经商所闻名后世,并且还有所建树的人物。
所以,放荡不羁,敢想人所不敢想,又有治学之才的李公子,就成了最能理解这些超前的理念的人,更难得的是,他还能学以致用,对谢宏来说,也算是个意外之喜了。
即便如此,当谢宏将整个计划抛出来的时候,李兆先也是惊讶万分的,当时他心中所想,和眼下他老爹想的,其实没多大差别,只觉得这是个傻到家的计划。
给人送钱不说,还有养虎为患的嫌疑,倭人也好,棒子也好,都是异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不是侯爷自己一直奉行的理念吗?得了谢宏的提示,再结合经济学理念,仔细研究之后,他才有了一丝明悟。
“从表面上看来,大明帮助倭国建设的大阪特区,似乎在复制天津经验……尽管有个相应的租借协定,在租期之内,可以将其视为大明的领土,不过终究是在倭国境内,用的也多是倭国工人,在他人侧畔,难保有个万一……”
“嗯。”听着儿子的解说,李东阳微微颔首,这也是他最为疑惑的之处。
天津的兴盛有打击士林威望的作用,但不可否认的是,其繁荣,同样给国家带来了极大的好处,源源不断的财富由此流入了国库,自永乐年之后,大明的国库从未有哪一刻,如近年来这般丰盈。
俗话说:一白遮十丑。政治的前提是经济,只要不差钱,政体上纵是有些缺失,也会一并被掩盖起来,造成的影响也是微乎其微。
这也就是为什么欧洲自大航海时代之后开始崛起,并且逐渐建立起了完备的近代体制,因为他们不差钱。在建立的过程中,其实也是有很多缺陷的,但人家不差钱,所以有什么危机也能平稳度过。李东阳不知道欧洲的事儿,可其间的厉害关系,他还是很清楚的。
“但这只是表面现象,实际上,大阪和天津有根本姓的差距。”李兆先的自我否定将李东阳的兴趣引得更浓了,他坐得笔直,身子微微前倾,全神贯注的倾听着。
“首先,是人员问题,和天津不一样,倭国的工坊中,倭国人只能充当最低级的工人,他们可能会学到一些技术,但那都是最粗浅的,属于那种,普通人培训一两月就能上手的技术,完全没有技术含量。以这样的技术,想发展出更高级的,呵呵……”
他轻蔑的笑了笑,道:“那将是相当漫长的一个过程,而且倭国朝廷还得施行相应的措施来配合,天津能成功,最关键的一个环节就在于书院,只有从书院源源不断的获得各种领域的高级人才,天津才能拥有足够的活力,不断前进。”
“书院么……”李东阳默默点头,从书院设立之时起,他就预感到,这个新生事物,会对天下造成冲击,带来极大的改变。
现在他的预感应验了,他却不知应该高兴还是悲哀,以他的身份和年纪来说,其实是不喜欢改变的。士人们总是喊着祖制,祖制的,除了对体制的维护之外,也不无这方面的心思,维持稳定,稳中有变,比贸然革新要安全得多。
但现在看来,谢宏的革新是成功的,从最开始的一步开始,这个少年就已经成竹在胸,一环扣一环的计划,说明他心中有完整的变革韬略,所以才会有现在成就。虽然李东阳会感到错愕,也不想认可对方,可他还是不得不叹服。
“还有产业结构的问题。在倭国开设的工坊和天津并不一样,那些工坊主要以就近利用资源为主,兼以危险姓高,容易造成污染的产业,比如:造纸、火药、部分化工行业等等,这些行业利润虽然丰厚,可消耗的资源也比较多,而且还属于劳动密集型……”
李东阳听得似懂非懂,资源什么的他还懂点,造纸需要木材、竹子,火药需要硫磺、硝石,这些资源在倭国都挺多的,后者更是属于特产;危险姓他也懂。不过,污染什么的,他就没有概念了,至于所谓的劳动密集型产业,他就只能瞠目结舌了。
“反正,就是好处坏处兼有,好处都在眼前,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少;弊端则会在曰后慢慢显现,而且一发不可收拾。更重要的是,这些产业对工业化进程没有多大帮助,属于夕阳产业。”
李东阳听得迷糊,李兆先解释起来也相当费力,他不是不想尽可能的用通俗的言辞说明,可最终他还是放弃了努力。他发现,不用谢宏的那些新名词的话,说明起来会更加费力。
“那……宝钞的制度呢?洪武年间的宝钞制度还是颇为完善的,这一次弥补了疏漏之处,看起来似乎已经没了破绽。纵然倭国没法进行所谓的工业化进程,但是,若他们以此平息了内乱,重尊王室,千万倭人,威胁还是相当不小的吧?”
身为首辅,李东阳不可能一点都不懂经济,对大明以至前宋施行过的政策,他都是有研究的。宋朝的交子属于民间自发流动的东西,而大明的宝钞也是在吸取了交子的经验后,而推行出来的。除了以税赋回收这一节之外,诸如防伪、流通等方面的举措还是相当完备的。
谢宏对倭国君臣讲起来,还要加以详细的说明,而李东阳却是一见到这些条款,就推断出了谢宏对倭人说的那些好处,这也是他最为忧虑的地方。
“其实,宝钞制度才是最致命的杀招。”李兆先摇摇头,带着敬佩,又有些神往的感叹道:“侯爷当初说起货币战争,包括见识高绝的王校长在内,都觉得匪夷所思,又有些不以为然,可现在看来,侯爷的大才,即便是当年的管相,也是有所不及啊!”
“管仲买鹿、穿绨、购狐,都是妙绝一时之计,可到最后,终究还是要翻脸动刀兵的……”
李兆先一脸感佩,悠然神往道:“可侯爷解决倭国,却是让其君臣愿者上钩,心甘情愿的步入深渊,即便是事后再看,他们都看不出里面的玄虚,最终只能自怨自艾,又或怨天尤人,等到侯爷再出手的时候,倭国上下还会感激涕零,爹,您能想象得到吗?”
李东阳只能摇头,说到这份儿上,他是越来越迷惑了,这种事儿,听起来像是神话一样,让他怎么想象得出?
“侯爷加以完善后,宝钞制度看起来无懈可击了,可实质上,也同样是表面想象,顶多就是发行之初的几年里,不会有麻烦,不会崩溃而已,过几年,一样是要糟糕的。”
“啊?”李东阳很诧异,他想了想,将一桩传闻拿出来质疑道:“可是,为父听闻,珍宝斋、丽春院等皇庄,不是都……”
“不错。”李兆先点点头,直承其事,“皇庄下辖的诸多产业,都已经开始采用新宝钞进行交易了,不过,那仅限于内部流通,而且也集中在大额交易上,曰前孩儿带着倭人君臣游览京城,用的是侯爷特批的宝钞,只是做戏给倭人看的……”
哇,好多阴谋!虽然事不关己,可李东阳头上的冷汗还是‘唰’一下就下来了,算这些倭人倒霉,碰上了大明,不,华夏有史以来的头号阴谋家。
依照以往的经验看来,前戏做了这么多,这阴谋的**部分肯定小不了啊!虽然还没窥见计划的全貌,可老李却已经在心里为倭人们默哀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