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夙听完慕秋阳信誓旦旦的话,面上没有丝毫波动。
这俨然是不信了。
慕秋阳的心里不由地有些来气,在遇上云夙前,他也曾是个天之骄子,他何曾如此看人脸色行事?哪怕是落在了姬冥修手中成了一名俘虏,可说到底,他也没在自尊上受过太多委屈。
他投靠圣教其实并不算逼不得已,而是为了自己的那点野心,只是越与云夙公事,越能感觉到自己的野心正一点一点被云夙扼杀在摇篮里。
这是一个绝对专制的男人,他不允许任何人挑衅他的权威,也不接受任何人替他做任何决定。
云夙说道:“你只用打探消息就好,真的还是假的,由本教主自行判断。”
慕秋阳缓缓地垂下眸子,低声道:“是,我明白了,没什么事……我先回房疗伤了。”
云夙扔给他一瓶玉露琼浆。
玉露琼浆乃疗伤圣药,在大梁找不到能够配制的原材料,用一点少一点,可谓比金子还珍贵。
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这样的套路,云夙也是烂熟于心的。
慕秋阳握紧药瓶:“多谢教主。”
云夙摆了摆手,慕秋阳拿着药瓶回屋了。
随后,云夙唤来苍鸠,不知对苍鸠吩咐了什么,苍鸠施展轻功,如一只翱翔的猎鹰,转瞬间没入无边的夜色。
在夜罗长大的人,对寒冷有着天生的耐受力,何况如今云夙已算半个血魔之躯,这种在常人眼中天寒地冻的天气,于他而言不过像是初秋的凉意罢了。
他怡然自得地坐在公孙长璃身旁,指尖轻抚着公孙长璃如玉精致的手,眸光投向无尽的苍穹,一脸享受。
一直到,耳畔传来公孙长璃无法压制的咳嗽声,云夙才转过头来,温柔地看着他:“冷了吗?”
公孙长璃没有说话。
全圣教敢这么给云夙甩脸子的人只有公孙长璃一个了。
云夙没恼,反而淡淡地笑了笑:“还生我气?”
公孙长璃神色淡淡地望着远方:“不敢。”
云夙握住他冰凉的玉手,轻轻地勾了勾唇角,站起来,弯下健硕的身躯,一手绕过他后背,一手绕过他后膝,将他整个儿抱了起来。
四周驻守的弟子与死士全都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似的。
这样的屈辱,并不是次数多了就能够习惯。
可公孙长璃的面上瞧不出没有丝毫异样,就像是心如死灰了一样。
云夙很满意,将他抱回了柔软的床铺上,拉过被子给他盖好,并温柔地说道:“你好生歇息,我去练会儿功,记得吃药。”
说罢,转身去了另一间屋子。
侍女熬好了汤药,正要给公孙长璃送过来,走到一半,碰见疗完伤的慕秋阳。
侍女微微欠了欠身:“慕护法。”
慕秋阳伸出手道:“给我吧,我给长璃公子送去。”
侍女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给他了。
慕秋阳一手端着黑漆漆的药汁,另一手叩响了房门:“是我,慕秋阳,我进来了。”
嘎吱一声,门被推开了。
这是一间看似废弃不用,实则设施齐全的宅院,早在容妃在世时,便安排下了不少秘密的据点,其中一处便是这里。
地板上铺着厚厚的羊绒毯,踩在上面,那柔软而舒适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夜罗的家乡。
慕秋阳的步子顿了顿,很快,又神色如常地走上前。
公孙长璃已经坐起来了,靠在床头,墨发如一匹光洁柔亮的墨色锦,随意地搭在他清瘦的身姿上,修饰着他如玉风华的脸庞,更多了几分玉洁冰清的美感。
慕秋阳从不会去在意一个男人的容貌,可此时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的确拥有迷惑任何人的资本。
慕秋阳拉搬过一个凳子,淡淡地坐下,将药碗递给他,本以为他会赌气不喝,哪知公孙长璃将药碗接过来,二话不说地喝完了。
慕秋阳惊讶了一把,随即,讥讽地笑了:“既然这么怕死,为什么还要找死?”
公孙长璃将药碗还给他:“你好像很闲,有功夫在这排揎我,不如想想怎么在云夙面前立功,他不养废物。”
慕秋阳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你说本世子是废物?”
公孙长璃拉过棉被,盖至腰腹,清清淡淡地说:“这么久了,一件大事没办成,不是废物是什么?”
“那你呢?你又做成什么大事了?”慕秋阳冷冷地说完,想到了神,讥讽一笑,“是的了,我怎么能和你相提并论?我可没你这张勾魂摄魄的脸,你卖弄卖弄风骚,就能把教主哄得很好了。”
公孙长璃神色冷淡:“药喝完了,你可以走了。”
慕秋阳忽然意识到自己冲动了,他本不是来挖苦公孙长璃的,可被公孙长璃几句话一道:“我根本连地宫有没有通道都不知道。”
慕秋阳捏紧了拳头:“姬冥修知道的事,你会不知道?”
“你们在说什么?”云夙突然走了进来。
慕秋阳赶忙站起身,微微地行了一礼:“教主。”
云夙冷眼睨着他,看到他手中的药碗,没说什么,摆摆手,让他退下了。
慕秋阳离开后,云夙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下,犀利的眸光望进公孙长璃的眼睛:“慕秋阳说,姬冥修找到一条前往地宫的通道了,你觉得呢?他真的找到了吗?”
公孙长璃看了他一眼,垂下眸子说:“没找到。”
云夙冷笑着捏住了他精致的下巴:“看来你是希望我相信他找到了。长璃,这是最后一次,别再惹我生气。”
……
除夕的皇宫,歌舞升平,灯火通明。
可宴会的主人却只在露了一次脸后便整个人都消失无踪。
皇帝神色凝重地站在东大门内,望着地上的十七八个九个深坑,微微地蹙了蹙眉道:“你给朕说实话,这里真的有去地宫的通道吗?”
姬冥修说道:“没有。”
皇帝:“?!”
皇帝炸毛了:“姬冥修!你这是欺君之罪!”
姬冥修无辜地看向皇帝:“表哥……”
皇帝炸毛得不要不要的:“别叫朕表哥!朕不是你表哥!”
“确实有通道的。”姬冥修喃喃地说,“只是我不知道究竟是在哪儿。”
地宫的那本册子,前半卷记录了地宫的秘密,其中,提到了紧急通道的事,后半卷才是通道的地址,可后半卷毁了,根本什么都看不清了。
皇帝被姬冥修气得不轻,亏得他是万年好脾气,换他老子在这儿,早把这混小子拖出去砍头十七八九回了!
“还挖吗?”福公公弱弱地问。
皇帝气鼓鼓地看着姬冥修。
姬冥修一本正经地说道:“挖。”
福公公壮胆望向自家主子,皇帝满脸都写着要把姬冥修打死,可最终愣是没讲出一个字,皇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福公公偷笑,去吩咐御林军继续加班加点地挖坑了。
皇帝很快冷静了下来,叹了口气,问姬冥修道:“你是想引云夙上钩是吧?让他认为你找到通道了,好赶在你之前进入地宫,以免地宫的宝藏都被你给搬出去了。”
若是没有逃生的通道,那么多少人进去了都不重要,终归是在里头活活等死;有通道就不一样了,不仅贺兰倾与鬼王可能得救,就连地宫的宝藏都会被姬冥修从通道里搬运出去。
哪怕这时进入地宫可能会有遭遇贺兰倾与鬼王的风险,云夙也必须要孤注一掷。
皇帝喃喃道:“你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可云夙真的会上当吗?”
“我根本不可能上当。”小茅屋中,云夙微笑着对公孙长璃说,“我知道姬冥修打的什么主意,他想引我去地宫,门儿都没有。”
公孙长璃的眸光暗了下来。
云夙将他的异样尽收眼底,心情大好地给他拉上了被子。
这时,前去巡逻的苍鸠回来了。
苍鸠将方圆三十里的地形全都巡视过了,确定没有任何人跟踪上慕秋阳。
如此,云夙便能高枕无忧了。
就算姬冥修将东大门乃至整个皇宫都挖一遍,他也不会离开这里,去给姬冥修做嫁衣的,贺兰倾也好,鬼王也罢,全都等着活活饿死在地宫吧!
云夙心情大好地歇下了。
另一边,慕秋阳也躺在了自己的床铺上,不知是不是劳作太甚的缘故,他的掌心一抽一抽地疼。
他摊开手心,看着在铁锹上磨出来的血泡,郁闷地皱起了眉头。
……
夜半山更,所有人都进入了梦乡,一只扑哧着翅膀的小虫虫,晃晃悠悠地飞了过来。
小虫虫视觉不好,全凭着一股异于常蛊的嗅觉,才磕磕绊绊地找到了这里。
它闻到了同伴的气味,兴奋地嗡了一声,猛地飞过去,却吧唧一声撞在了窗子上。
小虫虫壮烈又英勇的一生,就这么不平凡地走完了。
云夙正熟睡着,突然一股瀚海一般的杀气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云夙双耳一动,一把睁开了眼睛!
嗖!
一支箭矢穿透窗户,朝着云夙的面门闪电一般飞了过来!
云夙拂袖一挥,挡开了那支箭。
随后,窗子里飞进了更多的箭。
这些箭,再多也伤不到云夙,可让云夙纳闷的是,谁会大半夜地偷袭至此?
云夙看了一眼昏睡的公孙长璃,披上外袍,冷冷地走出门去。
这时,慕秋阳也听到了动静,一脸凝重地自屋子里出来了。
二人站在山坡上,定定地望着山脚方向,就见那黑压压的一群人,身着玄色盔甲、手执玄铁长矛,个个都如地狱的修罗。
慕秋阳震到了:“贺兰倾的玄衣卫……怎么会这样?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
玄衣卫杀气震天地围了上来。
姬冥修一马当先地走在最前面,他骑在戴着头盔的高头骏马上,神色冰冷地望着二人的方向。
慕秋阳的脸色唰的变了:“不可能……我不是甩掉他们了吗?”
云夙的脸色比慕秋阳好不到哪儿去,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慕秋阳的手,看完左手看右手,当他的目光落在其中长得有些古怪的血泡上时,眸光蓦地一下凉了:“蠢货,你让人下蛊了!”
“下……下蛊?”
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么不知道?!
说起来,这不是他头一次被人下蛊,早在夜凉城,他捉到傅雪烟的那次,就让姬冥烨那个蠢货下了一次夜鸣蛊,事后他服了药,除掉了夜鸣蛊,可他自此都变得格外谨慎了,他怎么可能会又被人下蛊了呢?
慕秋阳恶寒地问道:“是不是弄错了?”
云夙将他的蛊虫逼出体外。
看到蛊虫的一霎,慕秋阳整个人都傻眼了,他实在是想不通自己是怎么被人下了蛊,他明明没有暴露身份……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了姬冥修。
姬冥修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么?”
慕秋阳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姬冥修又看向云夙:“恭喜你,聪明反被聪明误。”
云夙是一个十分自负的人,他从不轻易相信任何人的判断,在他眼中,连姬冥修都能轻而易举地被他戏弄,慕秋阳的智商,几乎等同于傻子了。
慕秋阳越是信誓旦旦地说姬冥修找到通道了,他越是觉得慕秋阳被耍了。
事实上,他的判断并没有失误,慕秋阳的确被耍了。
他也担心过姬冥修是想通过跟踪慕秋阳,找到他窝藏的地方。
可他派出苍鸠巡逻了方圆三十里,没发现任何可疑之人靠近,连那只金雕都没有,他这才高枕无忧。
这个法子很难办到吗?并不是。
说到底,是他自负了。
他觉得自己那么摆了姬冥修一道,姬冥修便会以同样的办法来摆他一道,只有他自己的计策才是天衣无缝的,他早看穿了,所以不会上当了,结果真的上当了。
他若是早点去地宫……
早点去也没辙,地宫外,重兵把守,他去了势必也要与姬冥修正面对上,与眼下的形势将会是一模一样。
这是一场无路可逃的困局,去地宫或者不去,他都会犯在姬冥修的手里。
除非——
他一开始便没有派慕秋阳去打探消息。
但他怎么可能忍得住?
这一局,不止云夙猜中了姬冥修的心思,姬冥修也算准了云夙的,至于谁才是最后的赢家,各凭本事了。
玄衣卫人人多势众,可云夙的死士也不少,其中不乏好几个即将要突破鬼王的。
云夙出动了死士,以及几名武艺高强的毒体,与玄衣卫激烈地纠缠了起来。
他自己则回屋,抱上昏睡不醒的公孙长璃,背上装着四把钥匙的包袱,在苍鸠的掩护下,与慕秋阳一道施展轻功离开了原地。
姬冥修在身后穷追不舍。
三人逃出了坟场,逃进了城中。
姬冥修带了景云的童子尿,苍鸠并不是他的对手。
云夙将公孙长璃交到慕秋阳的手中:“找辆马车!”
慕秋阳咬牙,找什么找?这时候就该把这个拖油瓶扔了!
慕秋阳心里这么诽谤,面上却不敢有丝毫怠慢,乖乖地去找了。
他今日运气不错,虽街道上大半的铺子都关了,可有几家灵芝堂开着,在一家灵芝堂的门口,停靠着几辆马车。
慕秋阳找了一辆还算宽敞的马车,车夫扶着一名病重的老爷进灵芝堂了,一时半会儿应当不会出来,他将公孙长璃放在了马车上,随后,听见了苍鸠的痛叫,应当又让童子尿给泼中了。
他赶忙去接应二人:“教主,我来对付他,你们先走!马车在灵芝堂东边的巷子里!”
云夙带着苍鸠离开了。
却说那名车夫将自家老爷扶进灵芝堂后,立马回到马车上,去给自家夫人复命了。
又一辆马车驶了过来,停在同一个地方。
车夫是给灵芝堂的伙计送年礼的,笑眯眯地提着包袱下了马车。
云夙一把坐了上去,握紧缰绳:“驾!”
玄衣卫追了上来。
苍鸠断后。
马车里,乔薇与三个孩子睡得香甜。
景云趴在她怀中,鎏哥儿枕在景云的腿上,望舒四仰八叉的,两条腿分别搁在鎏哥儿与景云的肚子上。
乔薇做了一个梦,她梦见马车飞起来了,在一片金戈铁马中,杀出重围,撞开尘封千年的大门,冲进了一个古朴而神秘的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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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小望舒醒了。
小望舒(⊙o⊙):咦?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