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长白参族的家主么?甘……甘老,请您老过去。”
柳谦君骤觉有人极为小心地拽了拽自己垂到脚边的发尖,同时响起的还有个又轻又脆、带着几分请示意味的试探语声,不禁低了头,暂且从满宆的天光中移开了眼。
然而她的方圆十步之内,尽是相识相熟的几位老朋友,哪有什么陌生的生灵?
那声音虽然有些轻细,却显然是离自己颇近的,头顶天光朗朗,怎么照不出来人的身影?
柳谦君不得不眯了眼,耐着性子在脚边寻了老半天,才在湖泥中看到了只正朝她奋力晃动须脚的……小虾。
对方看起来不过一指长短,却穿着湖海龙宫麾下兵将独有的“盔甲”,让陆上的生灵不至于将他们和寻常的鱼虾混为一谈。
但那盔甲未能掩尽了他原本的甲壳之身。
柳谦君定睛细看,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乍然没看到他的缘故——这小虾的外壳薄如蝉翼,被光亮一映,更是浑若无物,衬得甲壳下的白肉透亮如晶。
这么一只壳肉透亮的细小水虾,若不是有盔甲在身,便极容易被其他生灵恍惚间认作了水域里的波光。
这位在犼族妖焰堪堪退尽就急不可耐凑上前来、说起话来却有些哆嗦混乱的……竟是位白虾小将。
事实上,柳谦君若不是只顾着头顶上的天光,早在从渊牢里逃出来的刹那间,就该注意到这位小小虾将……以及太湖底的古怪的。
众人从裂缝中顺利逃脱出来后,才终于明白方才在虚境里抬头望去、为什么看不到浩浩湖水波光,为什么龙王爷会现出了本尊真身、一直都缓缓盘旋在高空——裂缝所在之处,本该有太湖水流淌不息,此时竟早被什么力量强行推开了去,甚至反其道而行、冲着天穹呼啦啦地冲去,圈成了堵不容太湖无辜众生踏足的水墙,为堪堪逃出绝境的“囚徒”们腾出了片暂且逗留之地。
只是这圈水墙并没有把湖底护成个风雨不透的地界,还在高空中留出了个不大不小的空隙,任由刺目的天光降临到湖底来,也让浓重的湿气有处可散,不至于憋坏了习惯在陆上呼吸的生灵们。
在如意镇几位怪物的眼里,那圈空隙像极了吉祥小楼二号天井里的……那个四四方方的缺口。
等到他们终于能将眼神从天光中收回来,看到的便是一眼数不过来的虾兵蟹将,后者仍在跌跌撞撞地四处奔忙,无声且有序地照顾着本不该在此地逗留的陆上众生,将原本该铺在龙宫里的软毡安放在了湿软的湖底泥土上,容伤重不醒的九山七洞三泉诸弟子暂时休憩。
这种阵仗,当然不会尽是张仲简手里那把长枪的功劳。
地界各处的湖海水域,十之**都在海龙一族的掌管下,能让浩浩太湖水和千万虾兵蟹将这般听话的……当然是镇守太湖的龙王爷的手笔。
可人间的湖海水域终归仍在上界神司管辖下,轻易不能妄起变故,此番这么大动干戈地为修真界众生行这种“方便”,难道龙王爷就不怕,会惊动了三十三重天上的某位神明?
柳谦君却顾不上了。
白虾小将的几根长须遥遥一指,便把她的眸光往左侧的一处角落带了过去。
那里,甘小甘正坐在由数张软毡叠成的“窝”里,被两个神色惶恐的夜叉按住了肩胛,因此无法起身,她的小脸也极尽苍白之色,一双大眼却明亮得很。
几位同样身骨透白的虾兵战战兢兢地站在甘小甘的身边,捧着个异味冲天的食罐,似乎在劝说女童再多喝点食罐中的物事,然而甘小甘的一双眼睛只盯住了刚刚从裂缝中跃出身来的诸位好友,根本不搭理他们。
在柳谦君脚边哆哆嗦嗦的白虾小将,原本也是伺候在女童身边的其中一位,却被甘小甘急着差遣过来给参王传话,倒成了唯一功成的那位。
看到柳谦君的眸光终于转了过来,甘小甘朝着好友招了招手,常年呆怔的眉眼间慢慢牵起了让人望之欣然的笑意,无声地张了张嘴。
君……
“快过去吧。”柳谦君尚未拔步,另一个温柔的语声忽而在她耳边轻轻响了起来。
柳谦君讶然别过头去。
几乎是整个人都压在她肩膀上的柴夫人也望准了甘小甘,她明明在杜总管手下受了重伤,若离了旁人的搀扶便站不住脚,可她此刻的言语却是欣慰且轻快的:“她等了你们太久……快过去吧。”
楚歌抬着右爪,好不容易才拍散了鼻腔里的痒意,倏尔觉得自己的尾巴中有什么活物悄悄滑了下去。
她回头望去,恰好看到柳谦君扶着柴夫人、慢慢朝着甘小甘那边移了过去,也瞥到了那个枯黄干瘦的细小身影摔在湖泥里,后者不但没有爬起身来的意思,反倒拿手脚划了划泥,悄无声息地把自己盖了起来。
这只日游巡又在盘算些什么?
小房东猜不透……也不想浪费辰光去猜。
反正,这也是孤光的事。
她要管的那位,还在为难着怎么将双眼倒翻的沈大头放下、才能不伤了后者本就软瘫的双腿。
张仲简掌中那白虹般的澎湃灵力,像是早已被融进了满目的天光中去。
方才还让人无法移开眼去、甚至差点要了杜总管性命的那把“长枪”,竟突然不见了。
可楚歌定睛往大汉身后望去,却分明看见一直被张仲简绑在背上的剑囊里,那把熟悉的宽阔巨剑赫然好端端地待在里头,一如在山城里十余年间的安静模样。
楚歌的一双缝眼倏尔倒吊得更高。
“仲简,我有话问你。”
犼族幼子的这话引起了小老头的兴趣,仓颉双眉飞舞,满面好奇地凑了过来。
你要问他什么?
小老头无声地扬着眉,几乎把这话刻在了满面的皱纹里。
大汉正将沈大头慢慢地放在了张软毡上,闻言回过头来,恰好对上了幼兽那倒吊的缝眼。
张仲简叹了口气,并没有把几乎凑到他和楚歌中间的小老头推开,只颇为抱歉地……冲着好友无声地摇了摇头。
小房东身躯陡僵,就连刚刚才抬起来的右前爪,也极为僵硬地慢慢踩回了湖底的泥沙里。
头顶的虚空中依旧有个庞大如山岳的蜿蜒身影在缓缓游动,一不当心,就遮掉了小半的天光。
楚歌猛地仰了头,眉间的三道沟壑再次显了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