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孤光只觉得自己像是成了石室外正在四处乱撞的万千微芒中的一只,双耳被极远处的轰隆巨响震得发晕,根本不知道四面八方哪一边才是出路。
三姐她……在说些什么?
六方贾那几位从来都躲在暗处、只让杜总管帮他们出面的老板,显然已不满足于地界的扑卖生意,才会想方设法困住了九山七洞三泉、乃至人间修真界的众多生灵,妄图激得许多仍与凡世有所牵连的上神为之侧目。
第五悬固则是因为余下的五界无趣至极,再也找不到能和他好好打上一架的生灵,才异想天开地想要把上神界拉下三十三重天,最好能和凡尘众生搅和在一起,随他挨个揍个遍。
殷孤光本以为他们已足够疯狂。
却没想到,他自以为了然其心性的三姐……竟会有远胜于他们的偏执。
他分明惊骇得很,却不得不承认,女子这番言辞句句疯癫、偏又字字砸进了他从不敢深究的心眼里,让他无从反驳。
紫凰门下十八位弟子,是不是每一个都藏着同样的心思?
只不过各位兄姊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他们的痴心妄想,才从未与他人明言?
倘若当时等到六方贾之邀的是殷孤光自己,骤然听闻有人已替你铺好了一条登天之路,所需的囚徒皆已在笼,只等着时机一到,便能洞开那不知所踪的百里青虹通道,见到紫凰……他是不是还能坐得住?
极远处那只不知是什么、但一直在和某股力量抗衡的凶兽似乎已经精疲力尽,它那满是怒气的吼声实实在在地消失了片刻,此时却乍然又拼了死力地放出了一声嘶吼,在一瞬间几乎盖过了那古怪的轰隆巨响,震得女子都倏尔变了脸色、若有所思地往石室外望了眼。
像是被山神棍狠狠砸在了后脑勺上,殷孤光一个激灵,受惊般地从蒲团上爬起了身。
他的面容依旧有些僵硬,显然还未从三姐方才的骇人言语里彻底回过神,但他的眉眼已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他甚至有些如释重负地……悄悄地翘了翘嘴角。
“三姐。”殷孤光又刻意往前挪了几步,直到走下了蒲团,离石室门口的无形封禁之力仅有半步之遥,才停住了身形,冷声开了口。
女子打量着站在错乱光影中央的小师弟,她自己的身子被四周有些发颤的石室带着微微颠簸了数下,显然是那轰隆巨响愈发往他们这边靠近了过来。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在暗中颇为遗憾地轻声叹了口气,许久之后,才柔声应道:“嗯?”
隐墨师的声音则要生硬得多:“你恼了第五悬固,怕的是他既然能在太湖渊牢里来去自如,当然也能寻机溜到虚境外,去告诉四师兄你在这里,是不是?”
女子默然低首,并没有应声。
殷孤光却还未问完。
“你怕他会赶在六方贾打开百里青虹通道之前,就找到了这湖底虚境,在万事皆定之前就将你带回青要山去,对不对?”
他还是固执地没有回头:“三姐,你明知道四师兄绝不会答应你这个盘算,才会比六方贾还要怕有旁人来打扰,怕原本就在这个困局里的哪个生灵出了变数,怕哪个与你相熟的家伙会多管闲事地把你带出渊牢……”
“所以你刻意拒人于千里之外,拒绝了柴侯爷夫妻的好意,更不愿桑耳长老与第五悬固常常到这里来。”
“可是三姐,你没料到我会来。”殷孤光抬起手,如同过去十余年间偶尔要进如意镇各家各户的院门那样,以双指的第二指节轻轻叩了叩眼前这道不知要怎样才能洞开的“大门”,“你大概也未想到……就算四师兄不来,我也可以带你走。”
紫凰膝下排行第四的卫禽,虽然出身凡人族群、看起来是一众兄弟姐妹里最平平无奇的那个,却偏偏在修习化形术法上最早有所小成。
紫凰深知自己亲自捡回来的最初三个孩子怪异至极,尽管自保无虞,但没了她在旁看着,便极容易闯出祸来,即使不再是昔年不懂事的娃娃,甚至已经是能被弟妹们依靠的老大哥,却还是让她颇不放心。
所幸老四在三个不着调的兄长照料下,还是莫名其妙地长成了个聪颖强大、洞彻世事的靠谱生灵,不但将师尊的诸多嘱咐都当真听进了耳去,还能十分周全地帮忙收拾兄长们常常留下的烂摊子,有时候的周到细致让紫凰也自愧不如。
于是紫凰极为放心地将自己藏了许久的三个术法独独传给了老四——那是能够压制他三位老大哥的术法,倘若他们即将闯下什么大祸,哪怕没有师尊在侧,也都得在老四这个弟弟面前服了软。
“我差点被大哥和二哥丢下山崖的那次,四师兄怕我这么下去必然会在你们手里受伤,就把三个术法教给了我……只是后来戏耍我更多的一直都是师姐,我没有机会用上罢了。”
殷孤光慢慢张开了自己的手掌五指,无奈苦笑——果不其然,脉络下依旧毫无动静。
当然若他凝思动念,仍然能引得飘浮在半空中的一条条银色微芒向他指尖游来,可那毕竟不是出自他身魂里的灵力,只要三姐这个正主稍加阻挠,他在这阴冷的石室里就还是个无计可施的废人。
徒有其法,却力有未逮,这个威胁岂不是太过心虚?
然而殷孤光有意无意地望向了石室外,反而毫无忌惮地承认了自己此刻的无能:“是……我现在是做不到。”
“可是三姐,你也听到小侯爷说的了……犼族的一位小山神已进了渊牢,不久之后,应该还会有另外两位也能跟她一起找到这里来。”
女子讶然对上了小师弟的目光,后者回过身来,眉宇间的神色既非愤慨、亦非难过,竟是出乎意料地坦然与坚决,只是这一次,隐墨师的依凭并不是师门中的诸位兄姊,而是他在人间界北方那个寒酸山城里结交下的、仅有十余年交情的那几位怪友。
“只要他们到了这里,你就不能不跟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