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金盆洗手、回到如意镇后,就看到木头早了我一步,不知道为什么还偏要做个既没钱、连个贴身的跟班都没混上的穷酸县令……”
殷孤光也像是入了定,默然地安坐在十步开外,就这么听着秦钩絮絮叨叨地自说自话着,而后者也不知在这片黑暗里憋闷了多久,甚至不管幻术师愿不愿意听,就几乎不歇气地继续唠叨着。
“我和他小时候的家,早就成了废院……只好死赖在县衙后院里,顺便让木头老实交代,十岁那年他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如意镇,到底去了哪里。”
“他从五岁开始的倔脾气,到现在也没改掉半点,死活都不肯说这些年都去了什么好地方……只轻描淡写地敷衍了我几句,说是被送去了个安静得没有人气的山头上,住了十余年。”
“直到小房东说起当年的旧事,我才知道木头是被送上了裂苍崖。”
“刚听到这个山门的名字时,我还在肚里笑破了天……这一听就不是什么好玩的去处嘛!什么修真界,什么九山七洞三泉,这些比武林门派还要玄乎的山头,肯定规矩大得很,可怜木头还被小房东逼着去住了十几年,哪里有我在千门里的逍遥自在?”
“甘小甘小甘是不是吃了我、是不是让我死了一次,我那时候都没能怎么明白……可听到小房东当年原本是打算把我俩都送上裂苍崖去,我还为自己逃开了这种无趣的安排,而高兴了好久。”
“甚至后来跟着符偃师叔上山之后……我也没觉得裂苍崖有什么大不了。”
“我都是二十几岁的大人了……难道所谓的师父和尊长们还能像对待十岁的木头那样,把我当小孩子教训?”
“他们果然……也没怎么搭理我。”
“这半年来,除了师父驳不过小房东的托付,勉为其难地带着我在山巅上一起劈了几次天雷,然后嫌我太笨,才把我踹去了掌教师叔身边外,门中上下都对我客气得很……客气的,像是知道我不会在山上呆多久。”
“可木头跟我不一样。”
“殷先生,有件事,恐怕连小房东都不知道……木头他,是掌教师叔最小的弟子,在他下山之前,原本是诸位师门尊长认定了的继任掌教人选。”
“据说裂苍崖有一把刀剑,叫什么百折空刃,是非下一任掌教不能拥有的宝器……就是被我家师父大咧咧地‘偷’了去,送给木头带下了山。”
殷孤光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望了眼依旧昏迷不醒的县太爷。
百折空刃……不就是甘小甘数年前一时饿极、吞下了肚去的那柄剑器?
他和柳谦君早就猜到,这柄能让甘小甘梦中犹自挂念不已的神兵,该是来自于县太爷的师门裂苍崖,却也没想到那“死无全尸”的可怜剑器,竟是这山门里传给继任掌教的珍贵信物。
“裂苍崖的历代掌教,都是以金仙之身逗留人间的大成境高手……县太爷不过二十余岁,即使根骨上佳、又有诸多贵人相助,也不该这么快就能被列入继任掌教的人选之一。”
看到那昏黄的火光渐渐削弱了下去,几近缩成了拳头大小的微弱灯火,殷孤光这才惊觉秦钩话里的颓丧味道——这火光不管是什么所化,显然与秦钩的心念相连,倘若就这么消失无踪……那这十余位裂苍崖弟子,便再无回天之力了。
“你家师父的疯癫之名,我也曾听小房东提起过……他之所以偷出那百折空刃来,大抵也只是舍不得这个师侄,才想给县太爷留个念想罢了。”
秦钩果然如幻术师所愿,小小地空中跳蹿了两下,整团火光也稍稍亮堂了些:“师父的一举一动,全凭他一时的兴起,根本没有什么可循的路子,他老人家到底在想些什么,我确实猜不到……”
“可木头在这一代的裂苍崖弟子里,却千真万确……是被门中上下最看好的一个。”
“就连掌教师叔膝下修为最高的祁师兄,在替诸位尊长教训我们这些师弟时,也偶尔念叨过木头的名字……在知道我和木头一样,都是被小房东送上山来后,祁师兄还装神弄鬼地吓唬过我,想要从我这骗出木头叛离山门的由头。”
“他当然没有得逞。”
“可是我也看明白了一件事,木头在裂苍崖上的十多年辰光,并不是白过的。”
“要是一定要在我和木头里挑一个,这山门里的尊长和同辈师兄弟们必然和我家老爹一样……是会选他的。”
“这也没有什么不对……这么无趣的山头,藏书阁里堆着的还尽是些鬼画符一样的古怪术法记载,也只有木头这么呆,才能在这地方混得风生水起。”
“我秦钩这辈子都是千门中人,就算看不懂、也学不会这修真界里的任何一个术法……也不丢脸!”
“只要等到小房东忘了还有我这个麻烦……只要诸位尊长和师兄们受够了我这个祸害,我总有一天是能下山、回人间赌界去的!”
“可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真的下山……这么快,就让诸位师兄、甚至还有木头的性命都着落在我的手里。”
“到了这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千门……什么赌术,根本一点用都没有。”
“我这条命,也根本一点用都没有。”
“要不是祁师兄把这手札落在了我手边,恐怕等殷先生您注意到我们这件石室时,看到的……就是满地的冰冷尸身了。”
“我虽然能识得针刻的字画,却只能在上头‘看’到些跟藏书阁那些卷宗里一样的鬼画符,除了这些我压根看不懂的术法记载,这手札上也只有寥寥几句大概是前辈先人们留下的嘱托之语,除了阴森森地有些吓人外,根本也没什么用处。”
“要是捡到这手札的是木头,大概随便翻翻,就能从里头找出好几个能够救下诸位师兄性命的术法……如今落到我手里,‘看’来‘看’去,最后也只能挑中最简单的一个术法,不管到底有什么用,都先使了再说了。”
像是嫌殷孤光看不清自己般,昏黄的火光倏尔在石室间忽地兜了个大圈,晃得满室的裂苍崖弟子都跟着微微歪斜了身躯。
“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等我掐了那法诀到第五十七次……就成了现在这幅鬼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