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篷怪客的讥嘲之声,像是有意要让在场的所有活物都能听到般,并没有刻意地压低。
于是并不需要张仲简那双耳朵,赌坊众位怪物和满地的厌食族众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俨然是忤逆犯上的无理话语。
百余虫族来客们在青石道上抖得更厉害了。
金鳞长老从族里消失无踪的那一天起,他们这位大长老就像是对天下所有的生灵都憋着一股煞气,恨不得见谁都动脚狂揍。“所幸”厌食族常年隐居不出,也只有他们这些可怜的族众因为常年在大长老面前晃悠、才时不时地惨遭一通乱踹,并没有真的祸害到人间修真界去。
他们原本以为,想必是金鳞长老她老人家昔年对自己的徒弟太过苛刻,才让大长老对后辈也百般刁难,要将自己当年受过的苦难加倍报复在他们这群可怜的族众身上。
然而如今看到了金鳞长老本尊,不知道甘小甘早被化形术法与山神结界护住身魂的厌食族后生们,只看得到女童那宛如凡世及笄少女的无辜皮相,根本无法想见,如此“慈祥”可亲、还一上来就拥住了大长老的她,竟会有什么辣手训徒的可怕过往。
大长老……其实根本就是天生心性阴暗、才喜欢无缘无故地拿他们出气的,一定是吧!
厌食族虽全族天性小气狭隘,实在是天地间最睚眦必报的族群之一,却也向来尊卑有别,是不敢这么理直气壮地当面妒骂师门尊上的——是平日里的小打小闹之语,还是刻骨痛心才发出的讥嘲话语,他们这群深谙胡闹之道的厌食族众还是分得出来的。
大长老,果然比他们想象之中还要记仇!
可是……那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会让大长老带着他们这群修为平平的族众千里追寻而来,还不惜在一怒之下张嘴就能吞尽了他们所有后辈的金鳞长老面前,这般出言不逊?
不是说好了……是来求金鳞长老回家去的吗?
大长老既然一心要找死,为什么不孤身来此,反倒还把他们也一起拖过来?!
然而这百余胆子奇小的厌食族众簌簌发抖了许久,也没听到十丈开外响起什么震天撼地的动静。
事实上,整条九转小街上最大的响动,就是他们自己的本相六足在青石道上不安攒动的细微声响。
明明离斗篷怪客最近、明明那讥诮之语就是冲着她左耳而发,然而甘小甘像是成了个天聋残废,依旧紧紧地拥住了那不过三尺的幼小身形,就连满面的欣然笑意都没褪去半分。
女童像是落进了她最怀念的一场大梦幻境里,根本没有将旁人的举动与话语放在心上。
“你还是跟当年一样,根本就不听我说话啊……师父。”在甘小甘的双手“禁锢”下呆滞了许久,却还是没能等到料想中的冷言回击,斗篷怪客终于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天大的错误。
他终于将双手从斗篷下探了出来,像是要回应甘小甘的相拥般,将他两只瘦骨嶙峋的手掌也搭上了女童的纤细双肩。
“……伢儿?”
甘小甘只觉得自己的肩头霎时冰冷如山巅积雪,硬生生地将她的双手扯离了面前这个幼小的墨绿身影,逼得她只能往后退了半步,连她原本曲膝弯腰的身形也渐渐直了回去。
毫不费力地将女童掰离了自身,斗篷怪客怕冷似地将双手又缩回了那拖地的长袍里去,只在斗篷外留着他那如乌云绕顶的杂乱发团。
他微微抬了头,让站直了身子后、便显然比他高出不少的甘小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嘴形,不会想方才那样,漏了从他口中发出的任何一字。
“在咱们这群徒子徒孙面前,您老人家就不要再喊我昔年的小名了……您抛下我们这群废物之后,当初的苦伢儿,就迫不得已地替了您,成了厌食族的大长老。”
“徒儿不肖,虽然不能像您那样,修得圆满无缺的吞天咽地**,让六界众生对我厌食族心生畏惧;亦不算是个够格的大弟子,不能让您的其他四位徒儿安居五目长老剩下来的四席之位,反而放他们在这短短的百年间尽数被身魂灭绝……可徒儿至少,也替您保住了这金鳞大长老的高位,甚至让族里的孩儿们好歹还留下了近千之数,没让您成了无处可去的可悲师祖……”
“比起狠心将我们这群废物徒儿扔下不管的您老人家,徒儿我……是不是仁至义尽,贴心得很?”
即使是再不懂讥讽为何物的小房东,此时也听出了这斗篷怪客话中的妒恨之意,终于倏忽变了脸色——楚歌年纪尚幼,还未与厌食族打过交道,方才被这百余虫族来客的怪异进镇之法震得神智不清,才一时忘了甘小甘本也出自于虫族。然而从甘小甘飞身从赌坊屋顶扑下、径直奔去抱住了那斗篷怪客开始,小房东也终于看懂了这些客人们的来历。
若不是甘小甘的族中后辈,柳谦君不会开口让她救下这些莽撞又聒噪的虫族来客;那斗篷怪客若不是女童昔年的膝下亲人,也不会让甘小甘舍了他们几位挚友,以她最最亲昵的姿态迎接这一直没说出半句好话的怪异客人。
可即便如此,即便这比自己还要矮上一头的厌食族大长老果真是甘小甘的至亲,即便女童根本茫然到没能听懂他话里的顶撞之意……这家伙也不能当着他们几个的面,这么肆无忌惮地羞辱甘小甘!
眼看身边诸位好友都恍了神,竟都像是另有打算般、并不准备帮依旧痴怔的甘小甘辩驳几句,小房东眉间皱得愈深,终于嚷嚷了出声:“你胡说八道什么?小甘百余年前才逃出了太湖渊牢,差点连她自己的性命都赔在那鬼地方,哪里能顾得上旁人生死?”
“呵……山神大人还真是喜欢多管闲事啊。”终于等到了个生灵能够与自己吵上几句,斗篷怪客哑声怪笑了起来,这如寒鸦哀号的笑声断断续续地响了好一会儿,才接上了句让小房东无从辩驳的低语,“可您自己也说了,她老人家百余年前就逃出了那牢笼,成了自由之身,那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回族里,看看我们这些废物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