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无声。
整个如意镇都沉沉睡去后许久,第二大街上才渐渐淡去了人声。这山城里最最热闹不过的街面在乱哄哄了数个时辰后,此时终于得以安下心来,将各家老小都迎回了各自院中,趁着大年初三的天光大亮之前,再睡个疲惫不堪、但已去了担忧烦躁的“回笼觉”。
头顶上的穹顶依旧阴霾重重,冬季特有的浓密云层掩去了平日里的月色清辉,然而天边已缓缓地渗出了些许的浅白微光,这时候,正是世间众生最困倦怠懒的辰光。
已是大年初三的寅时三刻。
原本聚集在赵家院门外那张木桌前的满街老小们,都或早或晚地等到了他们心心念念的门神画像,于是此时已然尽数散了开去、隐没在自家的宅院中。晨曦时候的独有困倦之思,使得这些原本还多少讲些礼貌的山城百姓们只来得及打了个哈欠,就慌不迭地朝着自家温暖被窝“狂奔”而去,连跟那位辛苦了整整一夜的画师告个别都犹嫌麻烦。
于是总管先生这个被满城众生抛弃了的可怜“画师”,只能这么孤零零地伏倒在身前的木桌上,几近痉挛的右手手指间,还松松垮垮地夹着那已然换到了第十七支的狼毫笔。
所幸楚歌有足够的先见之明,在这第三盘赌千开始之前,不仅从几处废院中翻找出了还能用的木桌木椅,甚至还毫不客气地抢走了殷孤光房中的所有笔墨,其中足足有二十余支的狼毫笔,这才让总管先生不至于画到了一半、就因为画笔尽数被自己拗断而“无辜”地败下阵来。
在人间界最惹不起的扑卖之地中身为内外掌事的总管大人,终于在赵家七岁女童的鼎力相助下,以长达数个时辰被凡间百姓在耳边聒噪教训的“惨烈”代价,完成了他与柳谦君的赌约。
整条第二大街上各家门神像,已然都在他笔下成了形,托赵家丫头的福,也绘上了至少不再像幽冥恶鬼般的颜色,虽不敢说能和冀州府城里正统画师的门神像相较,但至少也让要求繁杂的如意镇百姓们闭了嘴,各自心满意足地拿回了家去。
六方贾总管伏在案上,只觉得自己似乎要与以往的百年岁月告别……快失神昏睡了过去。
他的右手固然因为这长达数个时辰的不停作画、而有些痉挛抽搐,恨不得将木桌上剩下来的所有狼毫笔都揉碎成木屑,可最让总管先生身心俱疲的,是这已让他多年不曾再置身于其中过的……凡世繁忙景象。
呆在东海孤岛上、与渤海畔六方贾大宅中的漫长岁月里,他虽也不停歇地与这世间各个族群的诡谲生灵们打着交道,甚至常常在数十天里都寻不到片刻的休憩之机,可那时候的总管大人落在旁人眼里,永远浅笑晏晏,不见分毫的倦怠之气,似乎永远都不会因为世间的任何变故而颓神丧志。
他早就修炼到了辟谷之期,当然不必像那些弱小的生灵般进食安睡。刚刚接管了六方贾内外琐事的那几年里,他甚至能在半个月的辰光里毫不停歇地打发了近百位不好收拾的诸方贵客,可那也没有对他的精神造成多少损耗。
忙碌,似乎早就成了他这辈子的定数。
然而今时今日,他不过就是在这再平常不过的凡世山城里画了数十幅门神像,所面对的生灵们甚至没有一个够格踏进他六方贾大门一步,怎么就让他累成了这副颓丧样?
也许……是因为这凡世的年关,于如今的他而言,实在太过陌生了。
陌生到让他重新入世、就只再经历了这么一次,都像是用尽了身魂中的最后一分气力。
于是身心俱疲的六方贾总管,就这么史无前例地趴在了凡世的寒酸木桌上,连自己正身处被冬日冷风侵袭的悲惨境况下都再顾不上,就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啪嗒。”
天边晨光渐起,不到一刻的光阴里就笼罩了整座如意镇,然而六方贾总管依旧失神在他多年不曾拥有的恍惚梦境里,在空旷无人的第二大街正中睡了个浑不知岁月……直到他的耳边突然响起了声极轻的水滴之声。
近四个时辰都在挥毫画就各位门神的总管先生,对这响动实在再熟悉不过了。
那是他每次将狼毫笔从诸色浓墨中提起后、堪堪移到画纸上时,太过饱满的墨滴不由分说地从毫毛中逃离开去、乍然砸到纸上的响动。
总管先生从双臂间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望向了身旁的响动来处。
好心陪在他身边、一起为满街老小们效劳的赵家丫头,原本在送走了各家长辈后便被总管先生“赶”回了自家院落去。但这年幼的娃娃不知道为什么赫然起了个大早,这时候正提着支蘸满了墨汁的新笔,小心翼翼地高举在一副簇新的画布上,然而女童的神情却是窘迫的。
七岁的女娃正打眼窥视着六方贾总管,看到后者这显然累极、而连笑意都褪得一干二净的面色后,女童抽了抽昨夜在寒风中被吹了整夜、而依旧有些发红的鼻头,尴尬地咧嘴干笑了起来。
“吵醒你了呐……大叔。”
总管先生颓然地将脑袋摔回了木桌上,只是这次稍微对自己宽容了些、转而将下巴垫在了手臂上,让他能够在并不需要强撑开疲累双眼的境况下、还能让女童听到自己的问话。
“门神都画完了,你还回来做什么?”
女童翘了眉眼,冲着这明明是被自己帮了大忙、却还犟嘴不肯道谢的外来画师大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手却还是稳稳地提着狼毫笔,一板一眼地在画布上绘着些什么。
“昨晚帮着大叔画别人家里的门神,一时忘了我家的门神门笺也全都没了影,要不是早上起来的时候听到阿娘问起,差点要闯祸……”
七岁的女娃手下飞快,显然对自己的画功极为自信,甚至还得空侧了头、安慰起失职的画师大叔来:“天才刚亮没多久,大叔再睡一会儿吧……这副门神不用大叔来,我自己就能画完,阿娘根本记不清门神到底长什么模样,不会去为难旁人的……”
明明已恍恍惚惚地睡了一个时辰,然而六方贾总管只觉得自己的后脑仁上骤然被人砸了个满锤,让他连赵家女童的说话都快要听不大清。
怎么会……还有一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