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经到了跟前,还不出来?”
柳谦君面色未有好转,向来极少对他人施以重话的千王老板此时语声冷冽,显然是蕴了极大的怒气。
侧立在旁的六位都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赌坊四人众心知肚明,他们六位怪物之中,光以年岁而论,柳谦君是当仁不让的“老大”,即使是记不清自己年岁的甘小甘,也极为了然好友在这红尘中至少已徘徊了万年之久,绝非赌坊其他诸位好友区区数千上百的“年轻岁数”所能比拟。而县太爷与路鬼虽还未有幸识得柳谦君真身,却也被她话语中那如同自家长辈般的威势压得大气不敢出,像是自己做了亏心事般地僵立在旁。
在九转小街上住下的十年间,千王老板平日里只把照顾甘小甘当成大事,并不随意干涉如意镇的诸番俗务。除了帮着小房东管教动辄就会发疯的大顺,她也只有在楚歌手忙脚乱、几乎要惹下更大祸端时,才会悄无声息地出手相助,因此如意镇中的各家老小,大多也只在缠绵病榻时偶尔见过柳谦君的身影。
但即便如此,就算是镇中最顽劣、甚至敢跟小房东没大没小的无知童子,也从来不敢对着千王老板吵闹撒娇。
事实上,除了满镇的凡人百姓,就连与千王老板朝夕相见的赌坊诸友,也都不会轻易在柳谦君面前失了分寸——女子看似温婉谦和的处世之道,也压根掩不住她一举一动间、无意流露出的威严之态。
这感觉,像是面对七禽街那位坏脾气的王老大夫,像是面对自家辈分最高的老者——这是只有在对着长辈时,世间生灵才会生就的怯然之情。
温颜浅笑的柳谦君尚且让人万般听话,更何况是此刻动了真怒的她?
那数息之间就在二号天井中拱起了道泥坡、径直奔到了柳谦君手掌下的外来精怪,此时已停在了青石板下,无声无息,半天不肯冒出头来,似乎……是觉察到了尘土外等着他的是什么下场,已然被这纤素手掌的主人吓得昏了头。
旁侧的六位则在一瞬间都对这孩子起了怜悯之心——千王老板的怒火,他们都从未直面承受过……真是可怜了这不过山鼠大小的娃娃。
“君……”已猜到这孩子是谁的甘小甘,甚至开了口想要帮着求情。
“出来。”向来无比疼惜女童的柳谦君却对好友的呼唤置若罔闻,只面色清冷地将右掌从尘泥间撤了开去,缓缓直起了身子,轻声重复了她方才的命令之语。
牙色衣衫前的小土坡忽地往上拱了拱。
路鬼瞪大了眼,不由自主地想要靠上前来、就近端详下这被六方贾列为万金之数的宝贝到底长成了什么样时,被楚歌拽着衣领扯了回去。
二号天井上的四方缺口里漏下了愈发耀眼的天光,恰好落在了这堆小土坡上。不知是不是错觉,干燥冷硬的泥土覆盖下,像是有株在地底下沉寂许久、终于等到了天光雨露而得以苏醒过来的草木幼苗,正奋力地朝着人世间挣扎而来。
这看似累得慌的破土之行,在仅仅数息之后就完成了大半——等在一旁的六人众定睛望来,只看到有个浑圆光亮、大概只有常人手掌大小的小脑袋,从土坡中渐渐探了出来。
“……衔娃这就出来,祖婆不生气……不生气。”
那小脑袋发出了他细若蚊蝇、俨然已是哭腔的求饶之声,继而小心翼翼地伸出了幼藕般嫩白的双手,扒拉着身侧的泥土,从自己亲身拱起的土坡中爬了出来。
楚歌陡然狠狠地倒抽了口气,而后不可置信般地轻呼了出声。
好香!
她身为犼族幼子,又摊上了中山神这个福泽深厚的便宜幺叔,早就见过六界中不少的奇珍异宝,对躲藏在人间界各处角落的隐世族群也知之甚深,却极少见过在幼年时期就能以祥瑞之气骤然染透百步方圆的小精怪。
这倒并不是她常年被“关”在犼族属地山脉的缘故——天地间的精怪虽多,然而能天生身为祥瑞之体的族群却极为稀少,其中的幼子更是会被全族尽力管护在某个隐秘之地,绝不会轻易地带到人前去招惹麻烦。
而眼前这位已然站直了身子、也只到了柳谦君小腿半截处的外来精怪,仅凭着方才那一句话漏出来的气息,就将他幼小肉身中的祥瑞之气徐徐散透了整个二号天井、钻进了在场诸位的鼻中。
这股透着微甘之味的清冽香气,缓慢地行在了侧立在旁的六人体内,让多少都吃过几道世间美味的在场诸位都暗暗惊叹不已——这像是盛夏清泉的如丝香气,不仅甘甜馥郁,还让人不自主地舒畅了心身,连方才的焦虑之感都减轻了大半。
就连向来最为“挑食”的甘小甘,都心满意足地接受了这幼小精怪无意中送出的大礼,苍白病弱的小脸上也渐渐漾起了多年未见的淡赤颜色。
百年来只最关心吃食的女童,也觉出了这味道与柳谦君的细微不同——好友年岁悠远、修为深厚,就算有意留心,她身魂中流露出的灵力也难免有些霸道,而柳谦君多年来亲手喂到她嘴边的参汤,固然灵气沛然,也都透着股清淡的苦味,若非甘小甘也有着强大的修为底子,是根本扛不住这些参汤中的滋补之力的。
然而此刻沁入到她肉身骨血中的香气,却甘甜淳朴、毫无清苦之味,甚至无需分外的留心,便能不留痕迹地滋养着她虚弱了百年的肉身与魂魄,虽然其中的修为力道远逊于柳谦君的参汤,却实实在在是凡人、仙神、精怪皆可用、且不会闻之便七窍流血的上佳补品。
“既然还记得自己的名,还记得唤我祖婆……就该记得我教过你什么。”六人众还未从这清香甘甜的祥瑞之气中回过神来,就听得柳谦君那比起方才还冽厉了七分的语声悠悠响了起来。
千王老板长身玉立,正低头俯视着站在了她脚边的幼小精怪,向来温婉柔和的眉眼间此时只剩了不打算掩盖的滔天怒气:“如今是不是打算告诉我……已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