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房东并没有听到这位外来客与云吞店老板的一番对话。
赌坊五人众里,一双耳朵最好的是张仲简,大汉凝神时,甚至可以听到方圆百里内的所有动静。
但小房东不行。
性子急躁的楚歌,根本耐不下心来分清哪些动静来自于什么生灵。她的脚程够快,花这样麻烦的心思还不如直接奔过去看个清楚了事。
她厉害的是这只鼻子。
犼族作为上古凶兽之一,习惯了用鼻嗅之术来分别来人是敌是友。在如意镇以凡人外相逗留数十年的小房东,虽然并不再常用这只鼻子,却还没失去这个本事——并不怎么分得清人脸的她,在赌坊里四位好友刚住进来的前几年,都是靠他们身上的味道来辨别认识的。
然而在楚歌正飞奔着回九转小街,打算把过冬的物事分给全镇老小后、便要跑去北海找老龙王问问下雪节气变化时,却闻到了个已有数十年未碰到、却熟悉万分的气味。
小房东不可置信地停下了脚步,狠狠地在风中抽了数次鼻子后,才确定了自己并没有闻错,万分惊恐之下,竟折转了身形往第二大街飞掠而去。
果然是他!
第二大街上的镇民们都怔在了原地。小房东数十年如一日地在各条街道上收着房租,天天跳脚、时时发火、常常毁掉镇里大半的屋顶,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跟真正的顽童般,赖坐在地上不起来过。
镇里的老小们犹豫不决,不知道这时候是不是该走上前去,扶一把倔强的小房东。
更为犹豫的是云吞店的老板。
他与第二大街上的镇民们一样,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小房东在摔坐下去时,对着他对面这位外来客喊出来的称呼。
……幺叔?!
小房东逗留在如意镇里的数十年间,镇民们只知道她和赌坊里那四个怪物是至交好友,却从来没有听说过她还有亲戚啊!
这个永远身高不足四尺、面容骨架不见长大、一双眼睛直到今天才睁开看到瞳仁的古怪孩童,竟然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云吞店老板悄悄地站起了身,小心翼翼地往自家锅灶后移了过去。
这个跟着泽州镖队而来、自称是趟子手的家伙……竟然是小房东的幺叔?!
这这这这岂不是另一个怪物?!
方才还善良地犹豫着要不要带这位外来客去九转小街的老板,忍住了夺路而逃的冲动,悄无声息地将自己移开了十步开外。
“你来干什么?老头呢?”
小房东赖坐在街面上,完全没有要起身的意思。然而终于从看到幺叔的震惊中缓了过来,楚歌一双缝眼终于再次眯了起来,无法看到她的瞳仁。
小房东一本正经地将双手笼在了袖里,脖颈间那厚实的凌风几乎要埋了她整个小脑袋:“你为什么不把老头带回来?”
“好歹也叫我一声幺叔,怎么来了如意镇不到六十年,就学了凡人的坏脾气,连长辈都不拜了?”自称趟子手的外来客放下了手中的面碗,依旧藏在这早食摊子的搭棚阴影下,神色自若地端坐不动。
楚歌的眉间拱了起来:“没学坏。”
第二大街上的镇民们惊恐地看到小房东坐在地上,做了个极高难度的诡异动作——孩童原本平放在地上的双脚,骤然齐齐往半空举了举,而小房东的上半身则拗过了厚实凌风的阻碍,也往下奋力地躬了躬。
这哪里是什么拜长辈的动作……倒更像是垂死的虾鳅抽搐着蜷曲了一下。
镇民老小们赶紧别过了头,将自己的嗤笑藏在了小房东看不到的后方。
“老头呢?”应自家幺叔之求,行完了“拜长辈”之礼,小房东固执地继续追问着最重要的大事。
“来的是你幺叔,老问老头做什么。”勉强接受了楚歌这个在族里会被从山巅上扔下去的四不像大礼,趟子手从长凳上跳了起来,跨了个大步就蹲到了小房东跟前,“起来起来,咱们回你家。”
“不回!老头呢?”
“是老头跟你亲还是幺叔跟你亲?”
“……老头又不是山神。”
“他要是山神你就准备说他跟你更亲了?”
“他又不是山神!老头呢?”
“他是如意镇的土地又不是我管辖下的土地,我凭什么要带他回来?”
“这里是老头的管辖地,你个中山神不呆在自己的山脉里,跑到老头的地界上来干吗?老头呢……唔?”
第二大街上正驻足围观小房东叔侄两人的镇民们,看到这身着趟子手衣衫的外来客骤然出手捂住了孩童的嘴,让小房东的小脸再次憋成了紫红色。
小房东家的幺叔神色惊吓地环顾四周,在发现这全镇老小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楚歌到底说出了什么惊人之语后,才轻轻地吁了口气。
然而下一刻,这个看起来该是吉祥赌坊十年来最寻常的客人,竟然曲着手肘,向两边的围观老小们反招了招手:“去……去去、去。”
这像是驱赶野犬般的无礼举动,让街面上的所有镇民都面色大窘,继而尴尬着陆续散了开去。
本性淳朴的如意镇居民们,想到小房东这几十年来的照拂,并没有和这位外来客一般见识,反倒心照不宣地给这叔侄二人在街面上留出了一大片空地,容他们说些……反正镇民们也听不懂的奇怪闲话。
“一个甲子没来管你,怎么就厉害到在凡人面前可以随便讲出你幺叔我的真身……老土地不在,这小城就把你惯成了这个样子?”
这被楚歌唤作“中山神”的外来客,神色警觉地环顾着四周的凡人们,在确认全体镇民们都远离自己和楚歌五十步之外后,才做贼似地放开了捂住小房东的手,低声喃喃。
“老头呢?”小房东从自家幺叔那满是龙须汤面味道的大手、和厚实的凌风中终于挣脱出了大半张脸,第一句话依然执着询问着土地爷的去向。
败给了小侄女的执拗,中山神叹了口气:“前些日子,末倾山这一代的大弟子不是到了如意镇里,你没有问过他?”
“就算没有问过……你也早该想到,老土地这些年来尽职尽责,能离开如意镇这么多年还没有消息,只有一个原因。”
“他……是不可能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