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诸位亲人神色各异的脸,姜照想起的,却是几年后的战乱。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种种惨像无需赘述。
但凡朝廷上的党争内斗少一点,皇族高官关注民生多一点,不要将天下搞的满目疮痍,也不会给有心人可乘之机,燃起战火,荼害生灵。
国如此,家也同理。
主子们如果全把精力浪费在内耗上,疏于打理家业,不关心仆役悲喜,再兴旺的家族也有耗尽那一天。
内耗最讨厌,不把规矩立起来,高低上下分清楚,何谈家政清明?姜照昨晚想了很久,已经约略看出家中结症所在。要想肃清家宅,可不是赶走一两个奴才那么简单。
她当即问姜燕:“我把姨娘叫‘姨娘’,有什么不对?”
姜燕道:“我娘是你姨母,骨肉至亲。”
“只有姨母是骨肉,姨娘不是?叫她一声姨娘,以后彼此便成路人,再没关系了?还是在你眼里,跟你不沾血统的全是外人,太太是外人,熙哥儿是外人,我也是外人?”
“你狡辩……”
“这不是狡辩,这是规矩。”姜照神色严肃,“无规矩不成方圆,从前我叫错了,现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妹妹,不但我要改,你也要改。”
“我偏不改!我娘就是我娘,怎样也是我娘,我才不会叫她‘姨娘’!”
“燕儿!”
这次呵斥姜燕的是老夫人。
老夫人神色比姜照更严厉,皱眉盯着姜燕,“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屋里气氛骤降。
老夫人跟前领头的丫鬟叫翠翘,见状给底下人使眼色,示意大家暂且回避。丫鬟婆子们纷纷移步要走,姜照喊住她们:“不用走,光明正大的事,无须回避。从此家里要改规矩,你们也听着。”
杨姨娘神色复杂地看了姜照几眼,当着众人十分羞惭,走上去对老夫人说:“老太太千万别生气,都是燕儿不懂事,回头我仔细教导她。”
一面说一面回头给女儿示意,让她赶紧赔罪,可姜燕梗着脖子,只作不见。
姜照却不甘休:“姨娘说错了。教导子女是太太的分内事,太太尚在这里,您僭越了。”
“阿萝……”杨姨娘被活生生打脸,一时说不出话,更加羞惭。
程氏忙道:“阿萝别这样说,我带着熙哥儿忙不过来,姨娘多年来照看你们很辛苦,是她帮我的。”
姜照道:“太太是真忙不过来,还是碍着情面不敢插手?”
程氏为难,不好搭话。
姜燕连声冷笑:“祖母您看!四姐姐口口声声说别人僭越,她教训长辈岂不更僭越!有她这样当女儿的吗!”
“都给我住口!”老夫人怒了。
熙哥儿打个哆嗦,缩了缩脖子。姜照把他搂紧些,轻拍他后背安慰,“别怕,祖母没跟你生气,熙哥儿是好孩子。”
姜燕见状,也把弟弟姜焉搂在怀里,示威似的抬抬下巴。
翠翘见机上前给老夫人抚背,又端茶,柔声劝着。老夫人喝两口枣茶,定了情绪,先问姜照,“你昨晚跟你表姨改口了?”
“是。”
“你怎么想的?”
姜照的回答清晰干脆:“表姨既然进了姜家,上下尊卑摆在那里,我再不懂事叫她姨母只会让别人笑话。以前我错了,给太太和姨娘造成困扰,从此一定改过来。”
老夫人不语。
姜照紧接着道:“贺氏昨日敢和太太寻衅,就是欺负太太后嫁。一声‘姨母’抬高了姨娘,却让太太受了委屈。太太主母地位若不立起来,以后如何跟贺氏理直气壮对抗?否则您老人家一把年纪,难道还要放下身段,亲自跟贺氏唇枪舌剑去?”
老夫人看向姜照的目光微有改变。程氏已经瞠目结舌,万万没想到姜照能说出这样一番话。
杨姨娘低着头不吭声,唯有姜燕冷笑:“强词夺理!四姐也不知被谁灌了迷魂汤。”言语直指程氏。
老夫人再次呵斥:“越发不懂事,满口胡言。”
“祖母您怎么不说四姐姐,胡言的明明是她……”
“翠翘,送六姑娘回房去。”
“祖母您太偏心了!四姐姐欺负我们,您不替我们做主,还骂我,我和弟弟难道不是父亲骨肉,不是您孙儿……”
姜燕被丫鬟半拖半拽往外请,又愤怒又委屈,嘴里喊个不停。翠翘使个眼色,丫鬟们连忙用力把她弄出去了。
年幼的姜焉眼巴巴看着姐姐被拖走,不知所措,直往乳娘身后躲。老夫人道:“你们都下去,阿萝留下。”
姜照本想把众人留下,正告大家姨娘地位变动之事,不过转念一想,先说服祖母显然更稳妥。
很快众人散去,房里剩下祖孙两个,老夫人严肃问姜照:“你真要改口?是自己的主意么?”
姜照一触祖母目光已然明白言下之意,正色道:“是我自己主意,与太太无关,祖母别疑心她。我这么大的人了,怎会轻易被旁人挑唆。”
老夫人点头:“你跟她平日倒也不亲,她说什么,恐怕你立即要起警惕。”
姜照心中暗愧,原来自己年少时对程氏的疏远,老太太早看出来了?
“祖母,我改口是为太太着想,但更为全家。昨日贺氏之事对我触动很大,我回去想了很久。”
“想出了什么?”
“祖母,您说我们堂堂侯府,为什么会被贺氏欺到头上,她敢用姜芙龄与我比肩?”
“你的意思?”
“先是唐国公府放言,说我不嫁过去他朱字倒过来写,这倒罢了,谁让朱家门庭显赫,贵妃皇子做靠山,自然气焰嚣张。可长房算什么?如您所说,姜驷卖女儿得来的三品官职,就算在京城有些人脉手段,到底根基尚浅,他们凭什么欺负咱?难道咱们家果真势微至极,除了一个侯府名头,内里全是空壳子,纸老虎不吓人了吗?”
“你祖父过世许久,你父亲辞官多年,侯位又不世袭……”
“祖母错了。”姜照毫不含糊打断老人家,“咱家如果真弱得不堪,唐国公府看都不会看一眼,岂能求亲?要知道他们抛来联姻的可不是无关紧要的庶子,是嫡次子!朱仲书年少成名,在京里很有口碑,想跟哪家高门结亲不行,为何单挑咱家,单要娶我?”
姜老夫人眸底有微亮闪过,口中却继续问:“那么,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