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乐醒今天比平日走得早一些。平常他总是七点半离家,这儿离区部不是很远,有时他会走过去,当做锻炼;有时公务比较繁忙,他就会叫一辆黄包车。
“黄麒麟,听说你想退出特务处回老家,是不是?”余乐醒问。
黄麒麟和余乐醒并肩走着:“是!”
“这个是不行的!”余乐醒说。
“为什么?”黄麒麟问。
“会受纪律处分的!”余乐醒说:“况且既使你真的能脱离了这一行,以后再想来上海做事,也会不方便的!”
余乐醒说得是事实,去年行动组有一个组员引荐自己一个亲戚来加入,为了试一试那个年轻人是不是合格,便先没有让其填表,让跟着先试几天。结果那年轻人跟着跑了几次行动,就提出要退出、不干了。因为没填表,没有什么一纸约束,便告诉他不干可以,但马上离开上海、以后也永远不能来上海做事;并让他交一百大洋的保密费,离开后不准给任何人提这里的事情。那年轻人本是来上海前托了几个亲戚找工作,因另一个亲戚现在找了一份比较安稳的当铺票台工作,看到这一行跑跑杀杀太辛苦、太危险才提出退出的。现在这样子,要退出了这里票台工作也做不成了,还要贴一百大洋,这不是得不偿失吗?遂又提出愿意留下来。虽留下来,可津贴减到了三分之一,从组长到下面的组员都不待见他。那年轻人一看无奈,最后求亲戚借了一百大洋交了,黯然地离开了上海回乡下去了。临走,那介绍他入行动组的组员亲戚还埋怨他,嫌他影响了自己的“名声”。
自那以后,介绍进来的人员都先填表,概莫例处。沈醉来了后要进情报组也是这样,既然规定是区部定的,余乐醒自然不能自己带头违反,只是在填表前给沈醉讲明了利害。
黄麒麟没说话,心里在考虑自己能不能接受得了纪律处分这个事实。
“黄麒麟,”余乐醒说:“你一入特训甲班便是军人了,那些介绍入特务处小组的人,进组都是要填表的,一填表也便算是军人了。所以军人违反了规定,是要受军法处置的!更何况组里那些人除了组长,其余的都是中士、上士,而你现在已经是上尉了!”
余乐醒并不是要用威吓的办法留住黄麒麟。留庸才,才会用恐吓的办法;留人才,是要将其心留住。
但是余乐醒还是要点一点黄麒麟,免得他不明就里,做出没有预判到后果的选择。
做为军人要退出特务处,就可将你交由军事法庭处理,军事法庭又不对外公开,不过是个样子,怎样处理全凭总处。也可能判你个一年两年,也可能判你个十年八年,或许还会直接枪毙、以儆效尤。这完全凭戴笠的一句话。
“我知道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军中自有军规!”黄麒麟轻轻地说:“可是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认真做事的动力,留在这里只怕也是混时光、白白浪费了处里每月的津贴!”
至于以后不能来上海做事,黄麒麟倒不在意。
余乐醒轻轻点了点头。
“黄麒麟,你的事情我深表同情,”余乐醒说:“人生百年,能和你在一起时间最长的不是父母、不是孩子,而是你的爱人。能找到一个自己心仪的另一半,关乎到自己一生的幸福——”
黄麒麟觉得余乐醒说这样的话很对他的思想。
说到这里余乐醒一笑:“既使君王也莫例外,为博褒姒一笑,周幽王举火戏诸候;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因一个女人而改写了历史。但是这些我都认为不可取;可取如汉光武帝刘秀,没落时娶妻阴丽华,后来打败王莽登上皇位,欲立阴丽华为皇后。阴丽华则见乱世初稳,为了巩固刘秀的皇位,坚辞不做皇后,而要他立功臣之女郭氏为皇后。刘秀虽立了郭皇后,但心中只有一个阴丽华,到最后又重扶阴丽华做皇后,还留下了那句名言‘作官当做执金晤,娶妻当娶阴丽华’,那时阴丽华已是两鬃苍白的老太婆了!”
黄麒麟没有想到余区长会和他谈这些,且说到他的心坎里,也是很有感触。
他说:“还有汉宣帝刘询落魄时与民间妻子许平君;就是楚霸王项羽与虞姬我也是很欣赏的!”
“是啊!所以说爱情很重要!”余乐醒说:“但是爱情丢了不是全部,还有什么也很重要?”
“是孝啊!”黄麒麟轻叹一声:“为了爱情,我做了不孝的事情,所以我才想回家乡尽孝弥补父母!”
余乐醒本想引黄麒麟说到“理想、忠义”上来,没想到黄麒麟却引到了孝上,却也正当、无可厚非。
“你家中兄弟几人啊?”余乐醒问。
“家中兄弟姐妹三人,”黄麒麟说:“姐姐已远嫁,父母跟前是哥嫂在!”
“家境听沈醉说也是大户人家!”
“还算殷实!”黄麒麟说。
“如果你现在是四五十岁,那我还是支持你回乡侍奉父母的!”余乐醒说:“尽孝是人之常情,人往往以为自己能在父母跟前端茶奉饭、嘘寒问暖就是尽孝了——”
“难道不是这样吗?”黄麒麟说。
“这只是最浅层的尽孝!”余乐醒说:“你现在还未成婚,未做父母之人不解父母之心。其实每个父母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子女成材、有一番作为的,那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大的慰藉和尽孝;如果生逢乱世,那父母虽也希望儿子能成为岳.武穆、文天祥那样的忠良,最不济也要行正道,如果儿子是个奸臣或为汉奸,既使锦衣玉食奉上,做父母的只怕也是如泥沙在喉、难以下咽,你说对不对?”
黄麒麟虽感觉余区长话中带后文,但他讲得这些确实是有道理的,他不觉地点了点头。
“象你这样的年纪,正是为国尽忠的大好年华,更何况你现在家中有兄长、家境又殷实,为国尽忠其实是最大的尽孝!”余乐醒说:“古人云‘忠孝不能两全’,而现在只要任务不是特别紧,你就可以回家乡看望父母;只要做得好,升了职,也随时可以接父母来上海安住;这岂不是忠孝可以两全!”
“我父母是断不肯来上海的!”黄麒麟微笑着说。
自己爹娘的脾性自己是了解的,自己常说济南如何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让他们将来以后老了,可以在济南置一院房颐养天年。爹娘都说,济南要是有空闲游玩还可以,要说长住,还是在乡下自己家中大宅住得最舒服。接他们来上海肯定更不愿来的。但黄麒麟承认余区长说得有道理,对有些出身贫寒的人说,父母在乡下食不果腹,他自己能做成事接父母到上海饱饭暖衣,那确实是算得上忠孝可以两全了。
“那是你家境殷实,父母不必倚仗你,只剩一心盼你出人头地!”余乐醒说:“象你遭遇到的不幸,其实乱世中类似遭遇的人不知有几多!由我及人,为国尽忠,尽快平复各地军阀、赶出日本人,创造一个幸福祥和、人人平等安居乐业的中.华大地,岂不正是一个男儿大有作为的时候!”
到了街口,两人正要拐弯过马路,一辆汽车也没有鸣喇叭,风驰电掣般从他们面前驶过。
两人过了马路。已经是区部所在的吕班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