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一直将车子拉进了弄堂里宣传处的门前。
他擦了一把汗,指着挂有工会宣传处方木牌的大门说:“到了,先生!”
黄麒麟谢了他,掏出一块大洋给了车夫。
他抬头看了一眼,撑了“黑赤兔”也顾不得锁。见那大门开着,便径直走了进去。
宣传处里现在比起原先来冷清多了,原先的处长花钱疏通了关系调走了,现在新来的处长是个不到三十的毛头小伙子,来这里只为有个官名好听,几天都见不上一回面;几个有人情的也想办法调走了。南边办公室原先的那个主编本身就是靠脑筋活升上来的,现在又靠脑筋活调走了。原先一楼两间办公室办公,现在剩了六个人,又比较闲,为了热闹就挪到北边一间办公室里办公了。
现在北边办公室原先的主编正悠闲地喝着茶,和另外几个同事聊着天。他现在已不是主编、是主任了,没有了报纸还要什么主编啊。对于现在的境况他还是觉得能接受的,虽说停了报纸没有了油水,但现在这里只有他一个主任啊!中午的时光已在看报纸中打发过了,现在下午的时光就要在轻松的聊天中进行了。
黄麒麟快步走进了这间办公室,办公室两男四女,正在一起说笑聊天。他的心激动的快要跳出来,可是一眼望过,织云并不在这间房中。
他一进来,众人都停止了说话,女人们都话多,鸡毛蒜皮的都是那些事儿,需要一点儿新鲜的话题来刺激一下平淡的生活。
眼前这个高大潇洒的青年会不会带来一些新鲜的话题呢?
黄麒麟见有个年纪大些的男子独坐一张办公桌,便问他:“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刘织云的女子啊?”
“刘织云,有啊!”现在的主任说:“她是我们的宣传处的职员,可是前一段时间不打招呼就离开了,再未见过她的人!”
不会吧!黄麒麟在心里叫起来,为什么我已经离你这么近,都看见了你的影子了,却抓不到你的手呢?!
黄麒麟心里一阵深深的失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这个干部模样的人已经将话说得很明白了,黄麒麟都不知道还要不要再问些什么。
“你是她什么人呢?”一个女工作人员问。
黄麒麟抬起了头:“噢,我是她的未婚夫!”
“噢,你就是刘织云的未婚夫啊?!”那个女工作人员叫了起来:“我知道你的,你在报纸上登了寻找小刘的公示,小刘看到了去找你,后来她也在《申报》上也登了寻找你的公示!”
那个女工作人员和另外几个女的互看了一眼,心想,原先以为小刘的未婚夫是乡下定亲的那样,未见面不知道、一见面才发现又老又丑又矮的那种,原来竟是这样一个潇洒英俊的青年男子啊!那她怎么还会和老周这样年纪大的人整天在一起打得火热呢?
原来织云也在报上登了寻找我的公示!黄麒麟心中涌起一阵暖流。
“那你们谁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黄麒麟恳切地问。
几个人都回答不知道,再没有见过她。
心想,小刘现在不知道跟老周跑到哪里去了,多半都不在上海了,这话要怎样告诉这青年呢?
有的已经在心里慨叹了,人啊,有时候要控制自己的**、忍得住寂寞,你看小刘因一时忍不住寂寞,怕要失去这么好一个男子,失去一辈子的幸福呢!
“那她什么时候来你们这里工作的?”黄麒麟不甘心,想要多知道一些。
“噢,这都有一年多了!”
“那她在这里工作了这么长时间,跟你们大家应该都很熟了、关系也应该很好了,怎么会招呼都不打一声、说走就走了呢?”黄麒麟不甘心、想不通。
一个女工作人员走了过来,一扯黄麒麟:“吾给侬说啊,侬弗晓得,这里面的话讲起来可就老长了,有些话弗好讲,吾引侬到外面讲啦!”
“好!”黄麒麟说。
办公室剩余的人并不怪这个女同事将刘织云的未婚夫拉到外面说话,知道她回来肯定会一五一十地学讲给他们听的。
黄麒麟跟着那个女的出了宣传处的大门,到了外面弄堂墙跟下。
那个女的说:“小刘这个女孩子总的来说是很乖巧晓事的,但侬弗晓得,伊是被人卖到工厂里做包身工的,被阿拉这里的老周救回来时,伊身上脏兮兮、头发粘在一起粘着棉絮,身上还有跳蚤,伊在厂子里是吃了许多苦头的——”
黄麒麟现在只知道织云曾在申盛纱厂上过班,却不知道她在那里面竟然会是那样的遭遇。他的心在滴血。不用问一定是赵巡长将织云卖到了工厂里,就说么他会有那么的好心,会给织云安排工作。
“来这里后洗了澡、换了衣服,阿拉才发现弗得了啊,原来伊竟是这样好看一个小姑娘!现在见了侬,才觉得拿俩就是天生的一对!”讲到了这里,这女人叹了一口气:“可惜小刘这个小姑娘太年轻,心弗定,那个老周从工厂里搭救出了伊,其实是心图不轨的,花言巧语的会哄人,小刘也是心中感激那个老周,或许也是寂寞吧,就以身相许了报答他——”
“啊!”黄麒麟听了这话如遭如击,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里听到的话。他脸色变得煞白、头脑似也一片空白。
那女人看黄麒麟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问道:“侬弗要紧伐?”
“不要紧!”黄麒麟勉强笑了一下:“你继续说!”
那个女人继续道:“这个老周啊风流惯了,花销也就大了,自然就在外面做些不明不白的事情,结果就被人抓起来了,伊还乱说话,惹得一帮人来阿拉宣传处乱搜乱翻,丢了好些东西——”
黄麒麟想起了郭显声所说的因小册子抓了工会一个姓周的干事,想来就是这个老周吧;显声他们来宣传处搜查的时候,织云想必还在这里吧?
如果没有听到这些事,知道了显声那天早上叫自己一起来宣传处、自己没有来,那黄麒麟一定会懊悔自己竟错失了与织云不期而见的机会,认为是上天或上帝给他安排得机会,他却与织云擦肩而过了。
而现在,黄麒麟的心在渐渐往下沉,似乎、似乎没有了那种感觉。
“出了这种事情,也让人查封停办了宣传处的报纸,断了宣传处的油水,老周自不好意思在这儿呆下去了,伊找了处长谈了话,就辞职走了。刘织云随后也走了,伊应该是随老周一同去了别处!”那个女人说。
她看了看黄麒麟的脸色:“侬不要难过了,侬这个小伙子一表堂堂,穿得又体面,应当是有个好工作的,找女朋友应该也很好找的,听吾讲啦,就不要难过了!”
“谢谢你了!”黄麒麟说。只觉得心里面似被塞满了铅块一样,渐渐地往下沉去;又似被掏空了一样,没有一点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