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站头有屋檐可以避雨,已经有不少人挤在那了。
秦晴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她没有从中找到杜俊的身影。
坐在车里,秦晴穿着一套长袖长裤的运动装,马尾重新梳了下,然后干脆用鸭舌帽盖住。
“骆医生,你确定是在这附近?”
骆译文让小刘在路边附近停下,缓缓回首,“杜俊拒绝与人交流,排斥肢体触碰,对他来说最理想的环境绝对是人烟稀少或者干脆是没有人的地方。”
而在这附近符合条件的位置只有刚刚荒废了长安小学,杜俊恰恰就是从那毕业的,秦晴有了答案。
骆译文撑伞下车,还未等他绕至右车门,秦晴便自己推开了车门,撑起了格子伞。
黑色的轿车从他们身后开走,
两把伞一前一后的走进了隐藏在华丽街道后的一条幽长破旧的小巷子。
愈走愈深,人也越来越少,就算是白天,也不会有人愿意走近这荒凉陌生的地方,或者说只有电影中才会有这样的场景——一条看不见头的巷子,两道是拥挤的即将被拆除老旧居民楼,白墙上留着脏兮兮的水渍,在巷子最深处,两帮穿着黑衣戴墨镜的人在交换货品。
最终,出现在秦晴面前的不是交换货品的黑衣人,是一长列整齐排列教学楼,这些楼房独占了一块价格高昂的地皮,这里将被推毁然后建起一座时尚新潮的商业街,但现在施工队还没有进来,空旷的场地显得异常安静。
不远处的繁华高楼鳞次栉比,但这里却被遗漏在了繁华之后。
骆译文走近秦晴,“四楼,六年级三班,杜俊曾经呆过的地方。”
他在楼梯拐弯处止步,没有再前进。
一般被侵犯了的受害者,大多都较为容易与同性对象吐露心声,但这次情况较为特殊,骆译文出现无疑会对杜俊造成刺激。
比起男性,杜俊心理上更相信和依赖女性。这是骆译文对他的初步判断。
——
秦晴透过窗户朝里看,她脚步很轻,但屋里的人依旧听到了动静。
是杜俊,他正低着头惊慌又无助地躲蹿,最后他钻进了桌子底下。
一米八的个子拼命的想要挤进狭小的空间里,畸形而又突兀。
秦晴拿下鸭舌帽,露出梳理得不怎么平坦整洁的头发走进了教室,她唤杜俊的名字。
杜俊露出脑袋看向她,微微流露出松了口气的神色,他坐到了原来的位置上,显然害他惊慌失措的人不是秦晴。
马成凯又骚扰过杜俊了,秦晴不觉皱眉。
她逐渐靠近,杜俊有些躲闪,但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害怕。
秦晴露出比以往要亲和十倍的笑容,大胆坐到了杜俊身边,杜俊往右挪了挪,双眼直直地盯着前方。仿佛在凝视着那些虚无缥缈的空气。
他的眼睛像树干上的两个洞,幽静深邃,却缺乏生命感。
到处都是灰尘,脚落地就是一个白的脚印。空中飘浮的微粒,让鼻翼翕动,全身发痒。
在陌生的环境里看见认识的人,都会出于习惯性的想“她怎么会在这里”,但杜俊却没有思考这些,秦晴觉得他完完全全的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压根来没有空闲思考其他的事情,仿佛就连吃饭睡觉都是毫无紧要的。
秦晴语气轻柔,“你母亲很担心你。”
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珠子动了动。
秦晴:“她四处再找你,你失踪了她很伤心着急。”
椅子发出微微颤动,是杜俊在拼命克制自己的情绪。
秦晴没有逼迫杜俊,她看着杜俊青筋暴起的手。
他的手很干净,是一双没有干过粗重活的文人的手,仅仅是右手中指上拿笔的地方鼓起了一个小包。
秦晴转移开话题,“你常来这吗?”
杜俊神色明显放松了些,他没有多少血色的嘴唇微微蠕动。
因为太久没有说话,他的声音略显嘶哑,“我......我的小学。”
这是秦晴第一次听见杜俊的声音。她收回心思,“很漂亮的小学。”
秦晴说,“你很怀念你的同学们吧。”
秦晴的直觉告诉自己这里一定对杜俊有特殊的意义,在这里他可能拥有一份美好的回忆,这也是他在遭受心理创伤后来这儿寻找慰藉的缘由。
秦晴需要杜俊说更多的话,流露出心声,放轻警惕。
“这里一定有很好的班主任。”
同学,还是老师,到底是谁带给杜俊温暖的回忆,能够让他放松戒备,秦晴在试探。
杜俊不为所动。
秦晴咬了咬唇,她眼睛陡然亮了一下,“是你的父亲?”
杜俊的父亲是意外去世,而那年杜俊刚上初中,失去了父亲对杜俊来说意味着贫穷生活里仅有的美好到小学六年级便截然而止了。
“父亲”二字显然触动了杜俊,终于抬起了脑袋,他目光看向窗外,越过操场和雨帘,来到了学校门口。
大风将一把残破的雨伞吹到了一张一合的生锈铁门前。
杜俊仿佛在那样的场景中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爸......爸......”他喃喃自语。
秦晴露出安抚的笑容:“回家吧......”
杜俊与秦晴目光接触,他摇了摇头。
他眼中不再是木然,重新有了颜色,但那却是一种近乎绝望却又奢望抓住希望的深灰色。
“家?家里有什么.....”杜俊的语气是平静的,在平静中走向黑暗,“什么都没有。”
有你母亲。秦晴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肖红是一个生活痛苦的人,这样的人也会在无形中给身边的人带来伤害,造成压力。
秦晴相信杜俊会对马成凯的恶行一直隐忍不发,是肖红给他带来了一定的影响。
秦晴轻叹,“去看看心理医生吧,这会对你有帮助的。”
杜俊再度摇头。
“杜俊,相信我,我是知道的。你需要治疗。”秦晴试图说服他。
但这话十分明显的引起了杜俊的反感,他嘶哑的怒叱:“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不需要你装腔作势!”
人们都在说理解他,但却都是些事不关己的劝说。他们终究什么都不明白!
秦晴看上去很冷静,但她却是每个毛孔都在战栗叫嚣着。
“同性性侵......对吗?”秦晴望着杜俊。
杜俊惊愣地看着秦晴,随后变得惶恐不安。他刚才的愤怒像被冷水浇熄的火焰一样,只剩下了惊恐和胆小。
秦晴声线平缓,“我明白,因为我曾经亲眼看到过。”她在哽咽。
杜俊像猫一样竖起的汗毛,渐渐变得平顺。
他收敛起了惊恐,表现出惊愣。
秦晴想要露出一个笑,但她却发现那十分艰难。
缓缓,声音传出,不大,却盖过了窗外的大雨声。
“那个禽兽是我曾经尊敬的老师,而被侵犯者......”秦晴控制不住的咬住唇。
“他是我喜欢的人......”
秦晴觉得自己又看见了那双眼睛,黑色的,凄惨求救的眼睛。
“然后呢?你救了他吗?”
杜俊在期待答案,他似乎以为那可以带给自己希望。
秦晴深吸一口气,没有回答。
她说:“接受心理治疗,这是唯一可以拯救你今后的人生的方法。”
“那你喜欢的人呢?他得到了拯救吗?”杜俊执着得到想要的结果。
秦晴摇了摇头,她哭泣一般的难看地笑着,“我,不知道......”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雨滴从伞尖低落到布满灰尘的地砖上,
骆译文单手放在口袋里,身姿笔挺。
他面无表情。
光线从教室照出,掠过他的衣服一角,映在地上。
楼道幽长寂静。
骆译文转身,执伞走远。
——
在回去后,杜俊的态度终于有了松动。
他被一种无形的东西诱惑了,他被一种莫名的东西鼓动着。
那是希望,还有内心的不甘。
雨停了,
杜俊在次日接受了心理治疗。
手机被偷,外出回来的黄一觉第一件事就是谢罪赔礼,然后是感激道谢,但到最后他变得更加苦恼头痛了......
又过了几日,
肖红终于还是得知实情,她誓言赔命也要让马成凯得到应有的报复。
她要求黄一觉提起刑事诉讼,她要告得马成凯坐牢。
但这却无法实现。
“这案子真没法打刑事诉讼。”黄一觉发愁。
在国内,同性性侵害案件属于法律灰色/区域,取证困难,并且没有相关法律支持。
在一九七九年制定的《刑法》中尚且包含鸡/奸罪这一可适用于同性性侵害案件的法律罪名,但在一九九七年制定的《刑法》中取消了相关法条,现在同性性侵犯案件可以说是无法可依。
“强/奸罪只适合于男性强迫女性发生性关系,限制被害人性别为女性,这并不适用与此案......我们只能.....喂,您听得见吗?喂......”
黄一觉再一次想要与肖红解释清楚,肖红却将他大骂一顿后,挂断了电话。
王沁看着垂头丧气的黄一觉,瘪瘪嘴:“先是拒绝见面,现在恐怕连电话也不会接了。”
黄一觉重重叹息。
依照‘法律无明文规定不为罪’的原则,想要刑事立案就只能以故意伤害罪追究马成凯的刑事责任。
但故意伤害鉴定结果未达到轻伤的,并不以犯罪论处,而杜俊只是轻微伤。
是法律,判定了马成凯的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