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将一群哭哭啼啼的下仆赶出去后,顾钰便关上了门,转向坐在顾毗塌前的医者,问道:“敢问老先生,我祖父现在身体如何?可有办法医好?”
医者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的看向了她,答道:“本来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了,不过,幸而遇上了我,所以这条命也算是捡回来了!”
说话的语气竟是不一般的倨傲!
顾钰不免就多看了这医者一眼,头发花白,眼窝深陷,长长的胡须已垂至胸前,看年龄应与祖父不相上下,可面色红润,精神矍铄,看上去竟是不一般的神采奕奕,最重要的是,这医者虽身材略显佝偻,态度却是不卑不亢,身上竟然有那些名士们才有的放旷傲烈之气。
这绝不是一般世家大族所养的疾医!
心下陡闪过一个念头,顾钰便又看向了医者手边的药箱,竟发现那药箱之内除了一些用于针炙之法的银针之外,竟然还摆放了一些书简。
因其长袖遮挡,她无法看清那书简上到底写了什么,但却在不知不觉中对这位医者生出几分肃然起敬来。
“那就多谢老先生施救了,老先生对我祖父的救命之恩,我顾十一娘必会重重酬谢!”顾钰恭敬的施礼说道。
那医者便嗤笑了起来。
“你这小姑子,凡是救命之恩,你都要报答,你又报得了几时?救人性命本就是我医者之本份,你只需付我应得的那一份诊费就行了!”
医者说着,手伸向扎在顾毗百汇穴上的银针,顺手就将其给拔了下来,同时说道:“你祖父不过是忧思成疾而引起的气郁血滞,再加上陡然间大动了肝火,这才引起血气不畅而晕倒的,现在我已经为他疏通了筋脉淤血,他应该很快就会醒了!”
医者说完,就要起身,顾钰又连忙客气的施了一礼,道:“好,多谢老先生。”
那医者也不客气,嗯了一声,提着药箱便向门外走去,却又在及至门前时,顿下脚步说了一句:“哦,对于我来说,你祖父这病还不叫病,你家真正有病的应该是另一位吧?”
闻言,顾钰陡然一怔,便转过了身来,这时,房间之中又响起一阵长长的吐气之声,医者又道:“你祖父醒了,你先与你祖父说说话吧!”
说完,隔扇之门朝两边打开,他便大步迈了出去。
顾钰一时心潮澎湃,刚想问这医者是否就是“稚川先生”时,又顿下脚步,转身朝顾毗的床塌走去,正巧顾毗的眼睛也在此时睁了开,目光十分慈和的朝她投了过来,轻唤了一声:“阿钰,你回来了!”
顾钰的眼睛便是一润,跪倒在了顾毗的床前,低声道:“对不起,祖父!”
这一声祖父的轻唤,多少有些愧责在里面。
顾毗便是一笑。
“你没有对不起我,好孩子,你没有做错,祖父也并不是生你的气,祖父很欣慰,我顾家有你,祖父真的倍感欣慰。”
可欣慰的同时,心里也是十分难过的吧!
欣慰的是顾家有一个名传健康城令整个顾氏家族都倍感骄傲的女郎,难过的是顾家的儿郎不成气候,顾家的未来倍感堪忧。
“祖父,您现在还相信阿钰吗?”顾钰忽然又道,一双墨玉般的眼睛忽闪出晶莹,竟似露出几分孩子般的天真和愧意来。
顾毗便伸出手来,抚向了她稚嫩的脸颊,含笑打断道:“当然相信,阿钰,祖父虽然年纪大了,但也没有老糊涂,谁说的话真,谁说的话假,谁做的事对,谁做的事错,祖父自己会用眼睛去看,用脑子去判断!
你没有错,我们顾家做过的事,错了就是错了,错了就要勇于去承担,这才是士族应该有的风度,昔日王司徒大义灭亲,方才保住了琅琊王氏之根基,我顾家又未偿不可!
所以,阿钰,你没有做错,你是在为我们顾家洗清劣迹,祖父欣慰还来不及!”
顾钰不禁眼眶一热,泪水便控制不住的涌了出来。
这时,顾毗又看着她,极为怅然似的喃喃自语道:“只是过不了多久,你便要离开顾家了吧?”
顾钰便抬起了头来,愣愣的看向他布满皱褶的脸,就听他含笑续道:“你要做沈氏黔郎,就必然要走一条不一样的道,而这条道,祖父怕是没有机会陪你走下去了!”
听到这里的顾钰又是一怔,过了好半响,才道:“原来祖父都知道。”
知道她曾经伪装过沈氏黔郎,知道她为吴兴沈氏扬名的目的,甚至知道她将会走一条什么样的道。
“你是我的孙女,我又怎么会不知道?”顾毗又含笑道,那日被太原王氏的部曲所带去的那个少女,即便是有一张与他的孙女一模一样的脸,他又怎么会认不出来?
顾钰再次哽咽无语,以沈氏黔郎扬名,她的确是要走一条不同的道,而这条道一旦选择便再无回头路可言……
“但也不一定,祖父,阿钰能让吴兴沈氏兴,就必然能让顾家兴,只要阿钰小心行事,便依然还是顾家的十一娘,是您的孙女!”
她忽地又道,眸光中似下定了决心似的焕发出神采奕奕。
顾毗听罢,便立时睁大眼看向了她,原本怅然黯淡的眸色中也焕发出光彩,就见顾钰笑了笑道:“阿钰不会离开顾家,阿钰不但要孝敬祖父,还会将晋陵顾氏也发扬光大下去!”
就像为吴兴沈氏扬名一样,将晋陵顾氏也发扬光大下去么?
我能让吴兴沈氏兴,也必然能让顾家兴!
这是多么令人激动的豪情壮语,顾毗的心中也不由得澎湃起来,同时又生出一丝愧然!
原谅祖父以这种方式将你留下来,不仅现在的顾家需要你,祖父也舍不得你啊!
“娘子,娘子……”
忽地一声少女的惊唤将顾毗思绪打断,顾钰也站起了身来,看见正推开隔扇站在门前的诗琴,问道:“什么事?”
诗琴看了一眼已然睁开眼的顾毗,忙施了一礼,再看向顾钰答道:“娘子,大郎主说,有位陈郡谢家的郎君到了我们顾府来,想要见娘子一面。”
一听说是陈郡谢家的郎君,顾毗亦是激动的想要坐起身来。
“来人可是陈郡谢七郎?”他问。
诗琴思忖了一会儿,点头答道:“好像是,反正大郎主说,来者是健康城年少一辈的杰出英才之一,是自小便受逸少公称赞,与琅琊王七郎齐名的陈郡谢氏之嫡子。”
“那便是了!”顾毗面露喜色,又问,“可知他来此有何事?”
诗琴又摇头答道:“不知,听说他原本是来找家主的,可听说家主尚在病中,便又道想见娘子一面。”
顾毗便若有所思的看了顾钰一眼,好似猜到了什么似的,含笑道:“阿钰,去吧!既是陈郡谢七郎来访,我顾家可不能失了礼数,你便代祖父去见他一面吧!”
有了顾毗的这一句话,原本还犹豫着的顾钰便不好再拒绝,终在踌躇片刻后向门外走了去,这时,顾毗突地又唤道:“阿钰——”
待顾钰转过身来,他又道,“听从本心,别做违心之事,不管你做什么决定,祖父都会支持你!”
顾钰便点头莞尔一笑,道了声:“好!”
“去吧!”顾毗又道,满脸都是慈爱。
彼时谢玄已被请到了顾府的待客厅,张氏忙里忙外,将顾府之中最好的茶水及点心端了出来,特命仆妇们送进了待客厅,可没过多久,却见顾衍从待客厅走了出来,张氏不免好奇的问道:“怎么样?这位谢七郎君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可有与夫君探讨经义、书法或是琴棋之道,我听说,这位谢七郎君在这次的中正考核之中书法可是评为了二品之上品,是可比其叔父谢安的风流人物,夫君若是能得他一句称赞,将来于仕途之上可是极有利的!”
张氏滔滔不绝,一双眼睛闪闪发亮,甚是充满了期待,却又见顾衍绷着一张脸,似极为不耐的回道:“他什么也没说,他甚至都不愿意听我说,只是客套的道了一句,唯愿见顾十一娘一面,足矣!”
张氏的脸色顿时也沉了下来。
“怎么又是十一娘?他来找十一娘干什么?莫不是……”陡然间想到顾钰曾被谢道韫留宿于谢家彻夜清谈之事,张氏似联想到了什么,张大了嘴,一时望着顾毗说不出话来。
顾衍的目光也是一沉,二人便来到了待客厅,却见堂中空无一人,并无谢玄之身影。
“那位郎君的人呢?”顾衍抓了一下仆来问。
那下仆便答道:“那位郎君说,外面风景秀丽,想到外面去走走,现在许是到后花园里去了吧!”
张氏与顾衍便对望了一眼,二人又追到了待客厅的后院,就见一身青衣的谢玄正负手立于一颗杏花树下,春末之季,杏花芬芳飘落如雨,无边春色好似一副烟水迷离的画卷,将他长身玉立的剪影映在了其中,衬得其人好似远山寒雪般高不可攀,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一句:“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难怪大家都说王谢高门子弟皆是神仙般的风流人物,其才情容止无与伦比,还真是闻名不如一见!”张氏情不自禁的叹了一句,又似极为羡慕似的接道,“若是冲之长大了也有这般的风度气质便好了!”
二人正若有所思的感慨时,就听到下仆们唤了一声:“十一娘子!”
张氏条件反射般的身子一缩,忙转过了身来,就见果然是顾钰站在了他们二人身后。
这丫头真是邪门,连走路都不带声音的!
张氏心中腹诽,顾钰却是毫不客气的道了一句:“你们都下去吧,这里由我来款待!”
张氏撇了撇嘴,心中极为不满,但在顾衍的拉扯下,还是什么也没说便退出了待客厅。
“这贱婢,她到底懂不懂得尊敬长辈!”走出去的张氏憋了一肚子气,终于还是忍不住发泄而出。
顾衍便摇了摇头,极为无奈而气恼道:“你一口一个贱婢,自己尚不懂得尊重人,又怎么指望别人能尊重你!”说罢,便拂袖离去。
谢玄看向了顾钰,看到一身白色束袖服的顾钰亭亭玉立于门前,隔着三尺之距,便如初见时一般含笑冷静的看向他,施礼道:“谢七郎君光临寒舍,不甚荣幸!”
谢玄不觉心中一痛,黑亮的双瞳中漾出一片清凌。
也许是一时间竟不知如何面对,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这种陌生的感觉让他踌躇迟疑了良久,才含笑哽咽道:“阿钰,我能要求和你聊聊吗?”
“当然可以,谢七郎君请问?”顾钰仍旧客气的施礼。
看到这样的顾钰,谢玄不禁又是一呆,心中更是钝痛加剧,他有想过再见时她的不理睬,愤恨,甚至是嘲讽鄙夷,可是却从未想到她的反应竟然会是这样子的。
不怒,不怨,不悲,不喜,就好像真的只是初识一般,他根本就影响不了她任何情绪。
果然只是报恩啊,也只有报恩,也只有心中不爱,才能解释她能如此坦然而淡定的面对他的感情吧?
“阿钰,你不该让我伤害你!如果你想报恩,不需要拿身体来偿,我也说过了,我做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理由,我不需要你的回报。”
“谢郎——”
待他一说完,顾钰忽地唤道。
只不过是一声谢郎,却让谢玄心中一软,腾然升起一片喜悦。
他静静的看向她,只听她道:“谢郎,你知道我顾十一娘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吗?我从不说虚伪之话,也从不做虚伪之事。”
“我若选择相信一个人,就一定会对他深信不疑,你还记得我昨晚对你说过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