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顾钰便被唤起了床,经过一番梳洗,便要到主院怡心堂里给祖父祖母请安了,而且今天也是一个特别的日子,自魏晋以来,三月三的上巳节举办曲水流觞、士女游宴本就为贵族们踏青所喜好,乃是一大雅事。
何况这一次主持清谈雅集的还是无论德望还是才学都居江左之首的逸少公,自兰亭一序之后,天下名士学子无不以能瞻仰其风采并参加其所举办的宴会为荣。而若是还能在宴会上得到名士的一句好评便有如金玉加冕,对其定品入仕乃至于一生都有着极其至关重要的影响。
也不怪乎连健康的士子们都来参加,就连天子也来微服出巡。
想到天子的微服出巡,顾钰便想到了她前世的夫君琅琊王,桓澈将她赠予他之后,这个性子温润恬淡的少年一直对她很好,从不过问她从前的一切,待她生下子嗣之后,更是办排众议毫不犹豫的封了她为皇后,而那个时候他也才刚刚登基不久,人心不稳,大权全落于其舅大司空瘐冰以及大司马桓温手中。
他登基之后,除了每日上朝,下朝之后便是与她一起练习书法,或是陪孩子一起玩耍,尽管那时候丹儿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咿咿学语的婴孩,他也能与孩子一起玩得不亦乐乎。
可即便是如此,也有人说他昏聩羸弱,只知莺歌燕舞,与妇人作乐,不理政事,可谁又知道那个时候她的夫君在这两大门阀士族的压迫下过着怎样身不由己的日子,即便他有理想做一个好皇帝,可他所拟的政令在经过中枢台城之后,几乎无一能施行下去!
东晋一朝,凡想有所作为的皇帝几乎无一不短命,她的夫君司马岳也不例外,不过做了三年的皇帝,便猝然暴毙于病中。
更可笑的是,传言他的死竟也与明帝一样,明帝晚年因宠信曾为王敦之妾的美姬宋祎,竟致纵欲过度而耗尽身体而亡,而这个曾被王敦称之为“黄须鲜卑奴”的皇帝死的时候也只有二十七岁。
一个正值壮年且好武勇的男人如何可能会因为与姬妾纵欲过度而亡?
顾钰暗自笑了笑,旋即目光陡凝:算起来,如今的成帝也只有一年活命了,而他的死也将会如早逝的明帝一般成为大晋朝的一个谜。
成帝死的时候只有二十二岁,且在他死之前,据说也是病重缠身,至于这个病是什么时候得的,她尚不可知,可直觉告诉她,会不会正是因为成帝的这个“病”,祖父才被迫致仕的呢?
“娘子,梳好了,看看妙风的手艺如何?”
诗琴的一句话打断了她的沉思,一面青铜镜摆在她面前,照出一张精致小巧的脸,如今她还尚未及笈,不能以笄来束发髻,但也不能顶着一个双丫髻出门,于是诗琴便用一条玉白色的绫带将一头发丝高高的竖了起来,再缀上一些钿花,华胜,人也显得干净清爽。
“娘子这番打扮更显得英姿飒爽,如今那些士人们都讲究反璞归真,娘子这样定比那些打扮花枝招展的女郎们更美!”诗琴满脸笑容的说道。
顾钰笑了笑,点了一下她的眉心,便起身朝寝房门外去了,并直接来到了沈氏所住的房间。
陈妪正在为沈氏更衣,顾钰便来到了沈氏面前,握起沈氏的一双手说道:“阿娘,你等我好消息!我不会令你失望的!”
沈氏目光呆滞,漆黑的眼珠一动也不动,似看了顾钰一眼,又似没有看她。
顾钰也不再多说,只吩咐了一句让陈妪好生照料,便带着妙微出门了,临走时,陈妪将一箱笼衣装交到了妙微手里。
顾钰便带着妙微、诗琴与诗画来到了怡心堂中,就见满屋子人已济济一堂,而最为显眼的便是几个打扮格外娇艳的小娘子了。
只见顾十娘仍是穿了一身洁白的广袖留仙曳地长裙,梳着一头飞仙髻,也仅缀了一些花钿,衬得人格外的清丽绝尘。
而她的嫡姐顾七娘则穿了一身天蓝色冰绢覆纱曳地裙,头上挽着无宝髻,也只插了一枝镶红宝石的悬珠免金钗,突现出世家嫡女的高贵典雅气质。
最为引目的还是要数顾十三娘了,竟是穿了一身牡丹缠枝伴海棠的洒金褶裥裙,双臂间挽着云纹羽纱挽臂,脚上还穿着一双金红二线织成的锦履。
看到顾钰一身白色束袖覆纱绢衣仅扎了个马尾走进来,几个小娘子的表情又是一愣,顾十三娘更是嗤的一声:“庶女就是庶女,竟是这番穷酸打扮,也不怕丢了我们顾家的脸!”
“你住嘴!”正看着顾钰走进来的顾老郎主便是一喝,又对张氏道,“十三娘年纪还小不懂事,这一次的贤媛雅集,就不让她去了吧!请女夫子来,让她在家好好学习女子德训!”
张氏脸色一白,欲言又止,顾十三娘更是不甘的哭了起来。
“祖父,您偏心,为什么连她一个庶女都能去,我却不能去!祖父,您偏心!”顾十三娘叫道。
张氏更是恨铁不成钢,本想还为她说情,被这么一闹,却更加难以开口了,也只得叫了身边的仆妇将十三娘拉出门外。
“良玉不琢,我觉得十一娘这样很好!”
顾老郎主又说了一句,整个怡心堂中顿时无人再敢多言,顾老夫人看着顾钰一脸嫌恶和厌倦,但也不敢再多话了。
顾十娘与顾七娘默然垂了头,眼中难掩讥嘲和喜色。
这时,张氏才让一仆妇上前,将两只紫色锦缎盒子递到顾钰面前,道:“这便是府里有关人事的账册了,以后就辛苦十一娘了!”
“不辛苦,大伯母年近桑榆,都为顾府任劳任怨,阿钰还这么年轻,何故怕吃苦?”
说着,顾钰让诗琴与诗画上前,将两只锦盒接了过来。
而张氏的脸皮不自禁的跳了跳,这……这什么话呢?什么叫年近桑榆?听起来怎么这般刺耳呢?我有这么老吗?
没想到老郎主还赞了一句:“阿钰体恤长辈,孝悌可嘉,值得你们每一个人学习!”
张氏顿感一口鲜血涌上喉头,只差没有气喷出来,脸上还不得不面带笑容道:“说得是,说得是,阿钰好……好孩子!我顾家女郎的榜……榜样!”
用罢朝食之后,顾钰便与十娘、七娘一起坐上了顾家的马车,跟在顾氏家主及郎君的马车后面,驶向城门之外。
健康离晋陵并不远,不过一日的车程方可到达,但健康的世族子弟来此,作为吴郡士族之首的顾家家主必然是要倒履相迎的。
未至城门,街道上已是熙熙攘攘挤成了一片,欢声笑语及脚步声纷至沓来。
顾钰撩开了车帘,看到城门口早已挤得水泄不通,此时已是煦日东升,红彤彤的暖日之光投射于城墙之上,铺散开一片绚丽华彩的光芒。
这就是世族的荣耀,对于普通的庶民百姓来说,这些世家出身的子弟便有如神邸一般可望而不可及,哪怕是看上一眼都会觉得无上光荣,让他们有了吹嘘的资本,甚至拿一辈子去回味。
“听说,琅琊王七郎和陈郡谢七郎都是号称芝兰玉树、才比子健的神仙中人,也不知,这次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来的人是否便是他们?”顾七娘一边望着城门之外,一边自顾自的问道,“若是能一睹其风采,或是能被他们看上一眼……”
说着,顾七娘的脸上一片红晕,竟是憧憬了起来。
这个时候,顾钰仿佛才记起,前世顾七娘似乎就是因为恋上了琅琊王氏的王七郎,所以一直拖到了二十岁都还不曾出嫁,最后竟然还剪了头发去做了女冠,奈何王七郎早已与其表姐郗氏有了婚约,后又被新安公主司马道福所看中,不得已休妻做了附马。
而顾七娘这一生甚至与他没有任何交际。
“不仅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的子弟,颖川瘐氏以及龙亢桓氏的子弟,我听说也很不错的,瘐氏子弟不是也有玉树之称么?”顾十娘顺口接了一句,然后看向顾钰,问,“是不是?阿钰?”
顾钰笑了笑,没有作答,只是看着顾十娘的眼神有些意味不明,一般像她们这种年龄的姑子,对于俊美郎君多多少少都充满一些幻想,她是因为活过一世,遭受过欺骗和背叛,所以能比常人看得更透一些,而顾十娘这种淡定却是让她有些意外。
而且她至今心中都还有一疑惑,锦鳞池边的陷阱是凶手早已布置好的,那么顾十娘又是为何会如此之巧的站在那个位置?
这般想着的时候,耳边又传来顾七娘嗤的一声:“瘐氏子弟有美姿容、玉树之称也就罢了,不过你说龙亢桓氏的子弟也不错,我就不敢苛同了,听说大司马桓温面有七星,可见生得不怎么俊美,他的儿子中怎会有生得俊美的?”
顾钰听罢,心中便是一凝,大司马桓温的确不怎么俊美,但是其庶子桓澈却是继承了生母成汉公主李氏的美貌,也许谁也不曾想到,桓氏之中会有桓澈这样的一个人存在……更未想到他才是影响大晋朝命运最关键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