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黄昏的午后,日头已不再如正午时耀目,书房内昏黄一片。
我静静地听着白远道讲述着十几年前的故事,那个发生在我出生之前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我知道了一个与我印象中完全不同的娘亲,也知道了我想了念了十几年的父亲,他,是谁……
白远道父母早亡,一个人孤苦无依地长大,备受欺凌。
但他手脚勤快,嘴巴又能说会道,七八岁就在村里的学堂帮忙,做一些粗活。
好在他天资聪颖,又刻苦勤奋。虽没有夫子认真教学,硬是靠着刻苦和努力,小小年纪就已是村里有名的小秀才。
长大后,他不想将自己埋没在这小小的乡镇,对繁华的京城十分向往。
参加乡试时已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为了能赶上次年的春闱,他四处找事做,筹备上京赶考的路费。替人写信,写大字,抄书……尽管他很勤奋,但离上京赶考的日子越来越近,盘缠还是差了许多。
有一日,同窗好友传话问他愿不愿意教人写草书。
白远道写的一手好字,尤其写的一手好狂草,恣意潇洒,奔放流畅。
好友言明,雇主出资很是优厚,但有个条件,应聘之人除了写的一手好字,还要会些医术,最好是喘疾方面的。
白远道以前在一家医馆帮过一年过的工,略懂一些,正忧心盘缠之事,自然一口答应。
第二日,白远道早早来到雇主家。一个老妇人带他到了一处庄园,让他在花园里的凉亭处稍候。
白远道坐在凉亭内,一边赏景,一边等候。
这个院落不大,但布局却是错落有致,令人眼界开阔。此处这个小小的花园也是花团锦簇,蜂蝶相戏,很是悦目。
凉亭一周开满了娇艳的红色月季,含苞待放若娇羞少女一般,静静随风摆动。更多的则是开得正盛,花香肆意飘扬,霸道地将其它的花香压了下去,高傲地如火般绽放在眼前。
白远道看着这些红艳似火的花儿,心中多日的不郁一扫而空,不禁略弯下腰,伸手勾住一朵开得正盛的月季来到面前。
娇嫩的花瓣如上等丝绸般丝滑,他抚着花瓣暗想:院子的主人这般喜爱色彩绚烂的花,想必也是性情中人。
“此花多刺,莫伤了尊驾的手!”一声清脆的女子声音惊得他手一松。
花儿猛地弹回去,摇摆了几下,便慢慢定住,依旧静静地绽放着。
他站直身回头看去。
似火的花儿映着女子娇俏略显苍白的脸颊。她穿一身深紫色衣裙,这个颜色很挑人,很少有年轻女子会穿这种颜色。但是这深紫色穿在她身上并不显得沉闷,反而多了些高贵典雅。长长的黑发并未梳成发髻,只懒散地用一根白玉簪挽住。女子的面色很苍白,嘴唇少了几丝血色,一双杏眼却是大而有神,漾着水波,衬得病容多了几分生气。
白远道不知这女子该如何称呼,也不知她与这家主人是何关系,只好默默冲她行了个礼。
女子咯咯一笑:“我请来的先生竟是不会说话的!”
白远道一愣,学写草书的竟是眼前这个娇娇弱弱的小女子。
女子这般一打趣,他倒有些羞赧,脸微微一红,又冲女子行了一礼,“小生听闻贵府聘请先生,便毛遂自荐。”
女子歪着头打量着他。
他身量颇高,体形瘦削,却并不单薄。人也长得不赖,眉眼清亮有神,肤色略有些黄,应该是长期生活贫苦所致。身上穿的衣衫很破旧,浆洗得却是很干净。他大概很少和女子打交道,站在他面前略显局促。
“听推荐的人说,你就是去年乡试的解元?”女子调皮地冲他深深一揖,“还未请教先生高姓大名?”
白远道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小姐说笑了。不敢!不,不敢!”
女子见他手足无措,脸也涨得通红,不禁咯咯笑起来。
白远道见她笑得灿烂,心头突地一颤,轻声道:“先生二字不敢当。小生与小姐年龄相当,同窗唤我年华……”
“年华先生!”女子脆生生唤他,笑着瞅他,“我叫,苏想容!”
阳光正好,青叶红花。
少年站在亭中,少女站在亭外。
一个风华正茂,清雅俊逸。
一个豆蔻年华,娇俏柔美……
苏想容很聪明,白远道稍稍点拨一二,就能明了。偏偏一个字都要学上好久,白远道也颇有耐心,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待到苏想容草书写得似模似样时,凉爽的秋风已变为簌簌寒风。
十六岁的苏想容和十八岁的白远道待在一起的时日越来越久,眼神停留在对方身上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苏想容苍白的面色红润了一些,喘疾也许久没犯了。白远道在她的捉弄下,被哄骗吃了许多的补品,人白净精神了许多,更显神采飞扬!
直至一日,苏想容的手覆在他的手上,满脸娇羞地望着他。白远道的吻终于颤颤落在她的发上。
吟诗作赋,抚琴作画……
苏想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画得一手好丹青,二人常常评画作诗。
两情相悦的二人只觉时光飞逝。春闱之日越发近了,苏想容不得不张罗着他上京的会试。
临行前,苏想容红着眼睛偎在他怀里。
“年华,不管你高中与否,我都等着你娶我。”她把随身玉佩递给他,“到了京城,你一定要去拜访柳阁老。”
“为何要我去拜访柳阁老?我与他素不相识,又无人引荐?”白远道有些不解,把玩着手中莹润的玉佩。
白远道和苏想容在一起这么长时间,虽从未问起她的身世,但从她优雅大方的举止谈吐,话语中常夹着些京话,隐约觉得她应该是京城某大户人家的闺中贵女。苏想容只提过这间小院子是她娘亲的陪嫁,这里空气清新怡人,对她的喘疾有帮助,每年都会来住上一段时日。
白远道心里暗暗下了决心,到时定要考取个好功名,明媒正娶地把心上人娶回家。
苏想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俏皮地一笑,卖了一个关子,“到了柳府,你就知道啦!”
白远道搂着怀中娇弱的心上人,“想容,等着我。我白远道此生必不负你!”
白远道刚走了不到一个月,苏想容也被一封家书叫回了京城。
柳阁老,王上的太傅,为人清正,极其受尊重。
深夜的柳家后院,此时却是灯火通明,一众仆从皆被打发下去,只剩柳阁老父女三人。
柳阁老老泪纵横地举着手中胳膊粗的木棍,气得胡子直颤:“柳宓,我再问你一次,说还是不说?”
性子柔弱的柳沁,看着怒火冲天的父亲,又看了看跪在石板上一声不吭的姐姐,为难地直掉眼泪:“姐姐,你就听父亲的话吧!”
可柳宓一脸倔强,红着眼睛,跪得笔直。
柳沁拿这个性子倔的姐姐没有办法,又去求父亲:“父亲,你就绕过姐姐吧!她身子弱,不能受寒,喘疾要是再犯,会要了她的命的呀!”
柳阁老看着两个女儿,手中的木棍终究是没有落下来。他长叹一声,将木棍扔到一旁,瘫坐在椅子上。
“柳宓,你德行有亏,败坏家风,不配再做我柳家人。你既不愿说出腹中胎儿的父亲是谁,也不愿打掉胎儿,那你就带着孽种滚出我柳家!你我断绝父女关系,以后你是生是死,与我柳家再无瓜葛!”
这一番话,柳阁老说得极慢,一字一句都剜着柳宓的心。
柳沁在一旁听父亲做出这般绝情的决断,吓得不敢开口,只低着头呜呜地哭着。
柳宓也是一脸震惊,她挪动跪得麻木的双膝,膝行到父亲面前,恭敬地磕头:“父亲说过的话从不改变,女儿听命就是。”
柳沁“哇”地一声倒在父亲面前,哭着哀求:“父亲,不要把姐姐赶走!父亲……父亲……”
柳宓声音清亮,略带颤抖:“我不听父亲的教诲,让您蒙羞,是为不孝;私定终身,珠胎暗结,是为不德。柳宓不配做您的女儿,也不配做家风恭谨的柳家女儿。自此不能侍奉在您左右,还望您老人家多加珍重。每逢佳节,父亲生辰,不孝女只能多给您磕几个响头,遥祝父亲大人安康。”
她又往地上磕了几个头,“父亲养育大恩,女儿来生结草衔环,必当报答!”
柳阁老对这个大女儿当真是疼爱到心坎里。
她的身体柔弱,却是性子高傲,心性坚韧,满腹才学,很是让他老怀安慰。所谓爱之深,责之切,这个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女儿竟离经叛道,未婚先孕,着实让他寒了心!
柳宓说完,又挪动身子,面朝柳沁。她跪得久了,再加上天气寒冷,一张脸青白着,孱弱的像那猎猎寒风中摇摆的柳条,可柔弱中偏又透着股坚韧。
“妹妹,姐姐走后,父亲就拜托给妹妹……”
话还没有说完,柳沁一把搂住柳宓,“姐姐,我不行的,没有你在我身旁,我不可以的……”
柳宓抚着妹妹因哭泣而颤抖的背,心里酸痛不已。她强忍泪水,推开柳沁,手撑着地,摇摇晃晃站起身。双腿已经麻木,她竭力稳住身形:“不孝女既已被父亲逐出柳家,不敢再对外称自己为柳姓。自今日后,再无柳宓,我姓苏名想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