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已经暗沉的天际隐隐透出丝丝暗紫,给这个阴闷的南隅关平添了几分颜色。空中仍是无尽的湿意,风倒是没完没了地愈吹愈烈。
韦子敬裹紧了披在身上的长袍,立了良久才举步前行。
他并没有回到自己营帐,反而掉头朝着东面而去。刀子一般的寒风肆意刮过他的脸颊,吹起一脸沧白。
他无法再看着景谈纾这副痛苦躁虐的模样,他的这个主子,是他的兄弟,他的挚友,更是他心中的神明。他从来都是澄澈静明的,哪怕是在皇城大殿中被圣上宣读贬派圣旨时,他都是那样从容。自从隐姓埋名地来到了淮康,上有孟之章的忽视,下有白钟的排挤,他仍安之泰然。即使纵情声色,却也没有舍弃那颗净洗铅华的朴心。
颜如玉的到来,仿佛一道极温暖的阳光,触碰温热着景谈纾已沉寂已久的心绪。多年的寻找终于不负心托,设下计谋、引诱前来,一直到最后的赤诚相对,一切都是那样的顺其自然。他本清冷,却得以在她的面前露出发自内心的满意微笑。
韦子敬一改往常戏谑的神情,面上满是凝重。他要和她好好谈谈,景谈纾眼中划过的落寞,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不论出于什么理由,只要她愿意追悔,这事并不是没有半分转机。
关口至东面的树林不过三十里地,但韦子敬只略懂一点花拳绣腿,并不似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这么算下来,也行了近两个时辰。他四处打量着,周围尽是幽黑,使人并不能看得真切。
“什么人?”
韦子敬大惊,这声音宛若鬼魅,淡淡弥漫在空中,湿气在其中不断混搅,让人无法听出这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骤地,一袭雪青从天而降,直直落在他身后。
韦子敬只感到颈脖处触到些许凉意,稍稍垂了头一看,竟是一把利剑横在喉呛!
“这位兄弟。”韦子敬强忍住惊惧,稳住声调缓缓道:“我并没有恶意,只是想来见一个人。”
那人的手动了动,长剑掠过白皙的皮肤划出一道浅痕。
“什么人?”
韦子敬闭了闭眼,一字一句地说道:“颜如玉。”
“如玉?”那人很是讶异,迟疑片刻狐疑地问:“你认识她?”
韦子敬不敢有所动作,只得轻声应了。
那人收回剑,走到他的面前,打量了片刻,又问:“你是谁?”
韦子敬感到长剑退开,心下大松一口气,一抬头却瞧见一张俊雅秀挺的面容,他不由一怔,正欲作答,却听一道毫不陌生的女声自身旁不远处传来。
“青修?”
韦子敬大喜,总算让他碰到了!他探出头,眯眼笑道:“真是许久未见了,嫂嫂!”
这声音陡然从森冷的雾气中升起,明快的嗓音仿佛在一时间挥走了遍地阴霾。
如玉一怔,愣愣地走过来,一不留神便撞见了一副汲满笑意的脸孔。这人似是见过,她思忖半晌,猛地抬起头:“你是子敬!”
韦子敬哈哈大笑:“嫂嫂记性真好!多日不见,不想竟会在这里相见!”
百里青修听他一句一个嫂嫂,蹙紧眉头微愠:“嫂嫂?”他转过身走到如玉面前,一概方才的冷戾,垂下头温润道:“如玉,你认识他?”
如玉嗯了一声,粗略说道:“以前因为任务代嫁嫁入了……一户人家,我与他曾在那个时候有过一面之缘。”
韦子敬听她简简单单一带而过,心下不禁凉了半截,他失神地低语:“你是主子过了门的妻室……”
“我不是。”不带他说完,如玉便打断道:“嫁给他的是安家小姐,并不是我颜如玉。”
韦子敬心下一横,低喝道:“主子想娶的一直都是你!”
如玉藏在衣袖下的双手不断地颤抖,她极力隐忍,心却被撕裂了一般。她那样爱他,却终究敌不过旁人的教唆。这么些日子过去了,她已经将他放在了心底最深的角落,这个时候却为什么还要来扰乱她本无涟漪的心绪?
“大人。”如玉定了定心神,抬眼看了一眼百里青修,转头道:“大人还是别说这些了,我听了别扭。”她转过身子想要离开:“大人若是没有事,恕我不奉陪了。”
“颜如玉。”韦子敬冷下脸,迈开步子去拉她:“你可真叫我大开眼界,什么是薄情寡义,我可算是见识到了。”
如玉措不及防,猛地向后跌去,韦子敬眼疾手快,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如玉的脚下一阵踉跄,连着上身也随着左右摇摆。
这一剧动倒把胸前的檀木珠倾滑了出来。
“这是什么?”韦子敬直勾勾地低头看,他不会认错,这颗檀玉珠正是主子多年的贴身之物,他虽知道主子在淮康城的时候就已经给了她,只是却没料到她会随身佩戴。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心里有他!”韦子敬咧开嘴大笑,如同得到甜食的顽童。
如玉涨红了脸,慌乱地想要摘下,红绳的交接处却是打着交腕结,若不是有十分耐心是断断没有可能解下的。
韦子敬一脸愉悦,得意地看了一眼在旁边冷眼相待的百里青修,这青衣男子眼中有着对她毫不掩饰的爱意,惹得他一阵心烦。
“颜姑娘。”笑过之后,随之而来的是避无可避的担忧,他斟酌一番,缓缓道:“如今这里正值战乱,你可知道?”
如玉拿玉珠一点法子也没有,泄气一般地垂下手,她抬头觑了他一眼,赌气一般说道:“我当然知道,若不是没有这场战争,我也不会来!”
韦子敬一愣,难道她来这里是有什么目的?只是这里极为危险,又会是什么驱使她奋不顾身呢?他转了转眼珠,迟疑地猜道:“颜姑娘莫非是为了主子才以身犯险?”
如玉咬了咬唇,怒嗔道:“你都想些什么?我已经与他没有干系了!”
“没有干系?”韦子敬不在意地笑笑:“主子可是片刻都没有忘记你,待这场战争过后,你们有的是时候在一起,之前的那些个误会,也就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如玉垂下头不答,眼里尽是苦涩,带战争过后,还会有那个时候吗?她本就打算提了性命去和史罕一搏,此行凶多吉少,哪里还容得下她心里的念想?
韦子敬走这一趟就是为了弄明白如玉的心思,这番对话之后,她对主子的心意昭然若揭。这还有什么可以顾虑的呢?这样澄净的爱意,竟被如此恶意猜忌。他心中闪过一丝疑惑,究竟是什么人使主子如此笃定,是她下的蛊毒?那人到底怀有什么居心,要这样大费周章地离间他们?
“主子说你在他身上下了蛊毒,你可知道,主子是从何人那里听说的?”
如玉怔怔的抬眼看他,眉眼间划过一丝感激。这话是对她的肯定和不怀疑,只是这么想着,心下不禁又是心伤。连旁人都能看得明白,可为什么他却不相信自己?
她轻轻摇了摇头,也不知这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说。
韦子敬见她面露难色,也不逼她,只耸了耸肩故作轻松道:“罢了,只是记得自保,明儿一早两方便要交战了,你可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明早交战?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头盖脸地向如玉打来。
怎么会这样快?她的脚下险些站不稳,没有一丝气力。她紧紧握住双手攥成拳,明天,就是个机会,混入喀勒营帐找到他们的大汗史罕,然后刺杀!
她迷茫地看着韦子敬离去的背影,良久无语。
已经落了遍地残叶的枝干被冷风吹得呼呼作响,打下一地的残枝败叶。
百里青修一脸颓败,心口一阵酸痛,半晌也寻不出话打破这恼人的静寂。什么主子?什么蛊毒?她脖子上系的檀玉珠又蕴含了什么?竟让那个男人当即变了脸色?他们口中说的那个主子,难道就是她心心念念的心上人?
“如玉。”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在这个当口,他究竟还是把持不住自己,出声问道:“他方才说的‘主子’,你……喜欢他?”
如玉只是沉默,现下她什么也听不进去了,脑海里全是对明日的臆想。她怔了良久,脑子里千头万绪理不出丝毫所以然来,抬眼却见百里青修一脸肃容,似有千涛万涌。
“青修?”
百里青修只道她是没有听清,又缓缓地重复了一遍,这一次,他没有漏过她面上的任何表情。
起初是惊讶,然后是羞涩,随即是逃避,到最后竟是不可言喻的灰败与绝望。
只这一眼,他就已经知道,在她的心里,那个男人的地位从未动摇过。
“我喜欢他。”如玉这下倒没有退却,眼神落寞地飘忽到一旁,轻声说道:“曾经喜欢,现在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