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异常诡异的画面。
耿醉君立在床边,墨色的衣袖遮住了他垂下的右手,长长的剑柄拖在地上,拉出一丝曲折的弧线。
他的长发随意披洒在肩头,在沉闷月色的映照下泛出一圈柔光。
但这些都不重要,如玉的目光已经全被他隐约遮挡住的身后所吸引。
那是一摊鲜血。
刺眼的红色有逐渐扩大的趋势,染上被褥,滴下床沿。
如玉愕住,眼神被死死钉住,无法移动。
感受到身后的鼻息,耿醉君微微偏了头,随即定住。
时间仿佛凝结在了这一刻,两人都停住了动作,安静地探究。
良久,耿醉君缓缓转过身子,对上如玉的双眼。
那是一双毫无感情的眸子。
如玉见过发怒的他,戏谑的他,严肃的他,就是没有见到过他如现下这般的死寂,深邃的重瞳在此时如同一团死灰,就连微风都没办法将它吹动分毫。
“谁准你进来的?”没有起伏的声调,冰冷之极。
如玉僵硬地蠕动嘴唇,慌忙移开眼光,想要说点什么,却终究恍若无声。
耿醉君的重眸已被黑暗晕染,他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似是毫不在意般走到榉木方桌前给自己斟了一盏茶。
而原本在他身后被遮掩住的,此刻已经完全暴露在了如玉的眼里。
大量的鲜血已经染遍了整张木架床,还有些许被溅洒到了青灰的墙壁上。而躺在床正中的,看身形似是一名女子,只简单的着了中衣。
如玉强忍住恶心,往前挪了两步,走到床沿边。那人的面容已经完全被散乱的长发所掩盖住,并不能叫人辨认出来。
如玉大着胆子伸出手,轻轻拨开了那人脸颊旁的长发。
怎么会是她?
极尽宠爱,让多少女子都妒忌艳羡的她。
黎湘。
呼吸乱了频率,如玉死死地盯着那张脸庞,美丽而死寂的脸庞。
“她……”饶是心中有万千疑惑,飘散在嘴角,却也只化为了不成形的零碎话语。
耿醉君手中持杯,举在胸前停住,眼角却偷偷看向她。
不安而期待。
床上的女尸、手中的长剑,无一都不在宣告着这场血案的始作俑者。
他心中却就是抑制不住地对她有所期待,期待她的信任,质疑眼下的一切。
而期待最终也只是存在于假想之中。
他的耳中只听见了五个字:“她是你杀的。”
没有丝毫疑问,这五个字已然分分明明地道出了她的想法,好似在诉说着再真实不过的事实。
耿醉君转过身子,失望积满了他的胸膛,充斥着他的肺腑。他的下牙死死抵住下牙,握着剑柄的手因过分用力而泛出了一层淡淡的青灰。
然而他的面容,却是极度平静的。
如玉有些不安地看向他,眼里毫不掩饰地透露出了警戒与顾忌。
耿醉君突然笑了。
如果那也能称之为笑。
带着些许扭曲的,无奈与痛苦。他的嘴角咧出了一个奇怪的弧度,而深邃的重瞳里,却没有一丝温度。
“她,该死。”
如玉僵了似的站着,温熙的夜风在此时也森冷般地刮在脸颊上,令她清醒了许多,她又低下眼睑看了一眼,突然就感到周身都环绕着荆棘,怕是稍不留神就会被刺个遍体鳞伤。
“该死……这就是你的理由?”如玉低沉地缓缓开口,却藏着往日那般如流水般的沉静气度,只是话语间有些难过罢了。
“我以为,你只是性子有些难以捉摸,可没想到你对一个女子都可以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屏住了呼吸,随即又极艰难地吐出来。
“何况是她……”
没错,何况黎湘。
倘若一个人能面不改色地杀死自己最宠爱的人,他是不是就可以被称为真正意义上的冷血无心?
“闭嘴。”耿醉君冷冷地截住了,从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他当然可以读出来她在想什么。在旁人眼中,黎湘是伴随在他身边时日最长的女人,其间亲密程度自不必说。这样的误解他向来不在意,可当他看到她眼里的指责和失望,他心里居然有些退缩。
“你不明白,黎湘并不是我所在意的。”
“不是你所在意的?”如玉不禁微微摇了摇头,蹙着眉头续而说道:“一个女人长年相伴与你左右,现在竟换来你这么一句话?”
黎湘,你当真不值。
耿醉君眯起眼睛,有些恼怒地说道:“什么时候你竟有这份儿善心了,嗯?你们竹古正宗的人,个个儿手下亡魂怕是数也数不清了罢!”
只是开口说了这一句,他的心里猛地抽搐了一下,懊恼得恨不得给自己一鞭子才好。
如玉直直地站在那儿,青色的月光扫过她的面容,显得格外苍白。
凝结似的沉默中,如玉忽然难以察觉地动了动唇。
“原来你都知道了。”
再如何心头发闷,此时只得苦涩地点点头。
“什么时候知道的?”
耿醉君暗暗叹气,压低了声音说道:“既便已经知道了,问这些又有何用呢?”
他轻轻紧了紧牙关,慢陵地闭上眼睛,只便一刻便又睁开。
“颜如玉。”
听到这里,如玉终于忍耐不住地颤抖起来,狼狈地逃开他的视线。
耿醉君深深看了她一眼,悠悠地喃喃自语。
那声音太轻,轻得让他自己都以为是幻觉。
如玉正在惶恐之时,哪里能听到。只将指甲一点一点地捏着手心的肉,后又恶狠狠地拧着,又疼又惧,一股危险的感觉萦绕在肺腑之间,似毒一般沁入的寒冷袭满了全身。
耿醉君看在眼里,良久,静静地转过了身子背对她。
“区区一江湖剑客,竟也敢来耿府撒野,谷下寒可真当是有本事!”
如玉窒了窒,心里重重一沉。
不等她有反应,耿醉君继续说道:“再如何说,这里也不是你们江湖之人随意放肆的地方!我已忍耐多时,今天话既已说开,便再也容不得你们在此胡闹了!”
这态度完全不似以往那般柔情似蜜,反而是极度的冷淡疏离。
如玉始料未及,正要辩驳,却只听他淡漠地说完最后一句。
“从此往后,你便待在‘舍南舍北’里,不准踏出一步!”
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
可这句话若放在耿醉君身上好像并不适用。
在任何人面前都是那般居高临下的姿态,就连面对着上位者也丝毫掩饰不了那股子雍容自在。
卢栩取了温水回来,抬眼看了眼雕花空心纹漏刻,正好卯时,一刻不差。
小心地看了看主子,仍是那样的高深莫测。他扭了扭净巾,小心地走上前帮耿醉君擦拭伤口旁的肌肤。那伤口划得并不太深,只是位于颈动脉旁,刀剑当时又是斜着刺进去的,于是便也厉害得紧。
一不小心净巾尾边扫到了伤口,卢栩倒吸一口气,之前他特意吩咐在巾尾蘸了些许汤药,这药是用花椒和盐煎汤合用的,除湿解毒最是有效,只是会使人感到疼痛异常,难以忍受。他许久才敢抬起头去看,却见耿醉君面无神情地坐在那儿,仿佛方才的痛楚并不是他所经受的。
暗自在心里轻轻舒了一口气,手下的动作更是小心了许多。
好容易弄干净了,又打开药盒,沾了一点在指尖,轻轻帮耿醉君一点一点地涂着。
卢栩抬起眼帘瞅他,瞅了许久,才低声试探着唤了一声:“主子?”
“嗯?”
耿醉君心不在焉地应了。
“那个女剑客,主子可留不得。”
耿醉君愣了半晌,才低声斥道:“你现在胆儿肥,也学会胡说八道了……”
卢栩放下手,也不顾手掌上都沾满了粘稠的汤药,慌不迭地说:“自她来了府上,主子您就不对劲,现下十一爷又来了,府上可经不起这样折腾了!”
耿醉君听了瞥了他一眼,勾了勾嘴角笑道:“折腾?我倒是竟不知道!不如你来告诉我,府上究竟是如何折腾了?”
卢栩默然,续而便清楚而又缓慢的开口说道:“主子您脖子上的这伤,倘若不是您有所戒备,怕是情况会更糟。”
耿醉君收起笑,盯着他磨牙道:“你说的糟糕的事情,怕是暗示黎湘要我的性命吧?”
不善的目光瞬时让卢栩冷出一脊梁的汗来,他低声道:“奴才也是为主子您着想,这黎夫人这次出其不意竟下此狠手,想必是有幕后指使,如此一来,主子您可得万般当心哪!”
这番话语说得动情动理,让耿醉君也不禁柔了表情,看了他半晌,长叹一声道:“难得你能有这般心思。”
卢栩愣了片刻,斩钉截铁地说道:“奴才跟随主子已近十年载,主子待奴才不薄,奴才愿以死追随。”
耿醉君一阵恍惚,轻声说道:“这话你在十年前也说过,记得当时正是你待在我身边的第二天。”
“十年前说出此话,十年后便已知分晓。”卢栩微微笑道:“奴才愿用余下每个十年以表忠心。”
耿醉君一阵轻笑,斜睨了他一眼,抿嘴不言。
卢栩见他笑颜相待,便又提起胆子说道:“黎夫人此番作为,主子可得小心着十一爷。”
耿醉君身子一顿,半晌才回道:“你道我没有想到吗?黎湘是我当年带进府上的,我自是留意的,只是没有想到他动作竟会这么快,都待不了压住边境之乱以后,看来老七把他逼得很是紧哪!”
卢栩一惊:“原来主子心中早有怀疑,这般奴才便放心了,只是奴才愿冒死再进一谏。”
耿醉君却不看他,只收了笑微微点了点头。
“以这些时日的相处,依奴才看,那名女剑客性子淡漠,倘若主子仍继续倾心相待,怕是会吃不少苦头。”
耿醉君不答,沉默地看向屋角处新添的玉钩云纹灯,那是景谈佑不日前赐予的。
良久,耿醉君静静地站了起来。
“放心吧,这把剑虽是锋利,但对于习武之人,现在再是割手难受,只要想想日后的无极功夫,再苦也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