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抽干水,田欣马马虎虎地检查了一圈,觉得撑几个小时没什么问题,心里想着先去找钟晟,再回来加固防水塑膜也出不了大事,便随手搭上考古工地的铁门,去实验室了。
到实验室后,钟晟果然交给她几篇打印好的考古报告,安排她坐在实验室一角,自顾自地忙去了。
钟晟工作的时候本就严肃少言,田欣粗略扫了一遍报告,确实专业性很强,更不敢大意,认真地开始校对。
两个人埋头工作,倒是安静异常,只有窗外春雷隐隐,风雨声渐大。
田欣看得专注,突然远山中惊雷乍响,她一怔,晃了会神。
对面的钟晟像是想起了什么,皱眉站了起来,推开窗看了看外面,沉声问田欣:“你出来的时候,工地的门关好了没有?”
田欣的心猛地跳漏了一拍,脸色变了又变,支支吾吾地,一时说关好了,一时又说忘记了。
钟晟见她这个样子,瞬间就黑了脸,随手拿了把伞就往外走。
田欣见他这一走,身子立马凉了一半,也知道犯了错,雨具也来不及拿,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等到了工地,看见铁门半开半掩,不断有风裹挟着雨丝灌进去,田欣禁不住脚一软,心咚咚地跳个不停,看钟晟收了伞大步迈了进去,她连忙跟上去。
谁知钟晟走了几步,却又缓缓停下脚步。工地里水汽弥漫,雾蒙蒙的,田欣的衣服沾了雨水,方才不觉得,此时站在钟晟身后,才觉得湿衣服趴在身上,难受得紧。
“钟老师,我……”田欣怯生生地开口说着。
“你怎么来了?”钟晟突然打断了田欣的话,但他这句明显不是对她说的,田欣顺着钟晟的视线看去,只见一个背对着他们的瘦高身影,套了件宽大的黑胶雨衣,脚上的胶鞋深陷在泥水里,正拉扯着盖在探方上的防水塑料膜。
温小满站直了身,戴着塑胶手套的手不方便擦汗,便抬起胳膊肘,随意擦了擦额头上的雨水,回头看见钟晟和田欣,笑着说:“还站着干什么,快过来搭把手,我和田欣换班了,今天我做防水……”
钟晟听了,偏头瞥了眼田欣,田欣脸色一白,喃喃道:“哎,我怎么把换班的事给忘了……”
钟晟顾不上许多,赶紧上去帮忙,一阵手忙脚乱后,才算勉强收拾了七七八八。
考古工地到处都是杂土,现在雨水一漫,到处泥泞,三个人身上如同从泥地里滚了一遭,冷风一吹,田欣便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
温小满怕她冻出个好歹,赶紧催她回去换身衣服。
田欣扭捏了半天,到底是冷得受不住,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钟晟仍在低头做着收尾工作,眉头锁得很紧,一脸的严肃,他一手拽着塑料布,转身想要工具固定,身边突然有人适时递上,他抬头一看,发现是温小满,不知道怎么的,心头火蹿起,呛声道:“你对她倒是好心。”
“嗯?”钟晟语出突然,温小满没听清,疑惑地看着他。
“明明就是她玩忽职守,你又何必替她遮掩?”钟晟平日最看不惯分内事做不好的人,田欣是个小姑娘,他不便发作,又眼见温小满故意扯谎替她打马虎眼,气更是不大一出来,此时虽然压抑着情绪,但话里话外却难免无情。
温小满听他这样说,突然有点无所适从,愣愣地站在他身边,不知道干什么好。其实温小满对考古工地的防水工作也没多少经验,队里本来就没安排她参与防水,刚才那句话,就是给彼此一个台阶下,不曾想钟晟根本不吃她这套。
钟晟一出口,就知道话说重了,看温小满脸色有点不对,心里的疲惫感越发重了,他揉着太阳穴,叹了口气:“我不是在怪你,田欣这个小姑娘心也太浮了,你这么惯她,对她有什么好?”
听到此,温小满忍不住笑出声,嘴角抽搐地盯着钟晟看了半晌,钟晟不知她什么意思,眨了眨眼,抬头去看她。
温小满见他一脸迷茫,心里感慨万千,终于知道钟晟为啥没谈过恋爱了,他的眼,怕是瞎的吧,啧啧,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还真是活该直男没对象啊。少女怀春这回事,最怕在心上人面前丢了脸,田欣年纪小,做事一贯冒失,温小满不放心,趁着吃午饭的空档,顺路看了一眼,可巧几个人就撞上了。
“看田欣刚才脸都吓白了,也有了教训,干嘛咄咄逼人呢,你还想把人骂哭不成?”
钟晟不以为意,但也不想跟温小满争执,把手里的塑料薄膜固定好,才缓缓站起身。
半晌,他淡淡地说着:“我觉得你挺奇怪,你对每个人都很好,每个人也都觉得你很好,可偏偏又没人能同你交心。你……也没有朋友吗?”
他这番话说得波澜不惊,温小满却怔怔地站在原地,呐呐不可言。
你也没有朋友吗?
你、也没有朋友吗。
李远不是你的朋友吗,田欣不是我的朋友吗。
不是的,我们都没有朋友。
这个星球上有那么多的人,但没有人不觉得自己孤独的。
人人都觉得别人不理解自己,觉得自己的灵魂无比孤独。
但有一类人,理解这世上所有人,看透每一个灵魂,却找不到归属。
凡人靠朋友、靠欢聚,冲淡身周萦绕着的浓浓孤独。
而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独处。
或许,他们只有彼此。
片刻晃神,钟晟就已走远。
温小满原地踟蹰几步,想了想,还是赶紧跟了上去。
考古工地挖了十几个正方形的探方,每个探方之间有隔梁相连,用于行走和观察。隔梁是挖掘探方时预留出的土墙,足足有一米宽,完全由土层堆积而成,虽然进行了加固措施,但在此时的天气条件下,更加湿滑难走。
温小满走得很小心,自然也就很慢。不经意地一瞥,她发现其中有一个探方上覆盖的防水膜中央积了许多雨水,雨水很沉,压得塑膜向下坠去。
温小满有些着急,快走了几步,到了探方边,果然看见塑膜的一个角已经松脱。如果再不固定好,怕是过不了多久,整张塑膜都会陷进探方里。要是任由雨水灌进探方,无论给遗迹带来怎样的损害,都是无法逆转的。
“钟晟,你看这个……”
温小满回头喊着,却发现钟晟正背着身在忙别的事,也不知道听没听见。
就在这时,塑膜承载的重量似乎到了临界点,正慢慢向中心滑过去。
“钟晟,快过来。”
来不及了,她咬住唇,决定自己先试一试。
她蹲在隔梁上,身子向前探去,想拽住渐渐滑出去的塑膜。
不行,够不到。
温小满深吸了口气,脚尖用力,身子猛地向前倾,五指张开,向塑膜翘起的一角伸去。
差一点,就差一点了。
她一只手摁在隔梁边缘,往外探得更甚,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身后的钟晟大声喊道:
“小心!”
伴随着这句短促又低沉的喊声,时间仿佛被调慢了倍速。温小满迷茫地回头看着,额际的碎发划过耳旁,目光所及是钟晟焦灼的双眼和他不自觉伸出的手。
一刹那,温小满就感觉到身下踩着的那方泥土,由坚实变得松软,转瞬间分崩离析。
“啊——”
时间又像是被人摁下了加速键,她先是失去了平衡,向探方里栽去。几乎是本能,她抓住了悬在半空的防水塑膜,但塑膜怎么可能禁得住她的重量,被她猛地一扯,积水顷刻向她冲来。
她绝望地闭上眼,任由这泼水将她带下去,而后重重地落在探方底。
目击了整个过程的钟晟,几乎是立刻就做出了反应,他几步绕过坍塌的位置,来到探方的对面,全身趴在隔梁上,向探方里看去。
这个探方他熟悉,停工前已经挖了有两三米深,一层楼的高度,他真怕出什么意外。
看了一眼,他心里稍稍安慰了些许。探方里有积水,水不深但可以看出底部的沙土都泡成了泥。
刚才温小满摔下去的时候,拽了把塑料膜,好歹有个缓冲,摔得不算重。她现在正躺在探方底的一滩烂泥里喘着粗气。
一阵耳鸣后,她渐渐听到有人在喊她:“温小满,你怎么样?”
哦,是钟晟。
温小满举起手,在空中招了招,示意自己还没死,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紧接着,她就听到钟晟冷静却不失急促地打着电话:“你好,120急救中心吗,凤醴酒厂有人摔进探方……嗯,摔进土坑里了。对,两米多深,还有意识。好,好,这里的地址是……”
头有点晕,她揉了揉,迷蒙间又听见钟晟打了几通电话。眼皮好沉,她挣扎了几下,终究敌不过身体本能,昏了过去。
再有意识的时候,温小满感觉到有温热的手指拨开她额前的头发,落在她眉睫间,有点痒。
“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