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已经停了。
厚厚地堆积在屋顶、花园、道路上,银装素裹。
后宫,有些清冷。
皇上一死,新皇继位,后宫里的妃嫔,有子嗣的,则出宫跟随自己的子嗣,没有子嗣的,就去往泰安陵守灵,只有位分高的,例如皇后和端妃,才有资格继续留在皇宫。
偌大的宫殿里,凤灵夜穿着前几日的旧衣裳,伤口已经结痂,坐在门槛上,望着空寂的天空,双目空洞。
段懿轩一直没有出现,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
段君墨回了边疆,从此再无交集。
机关算尽太聪明,与虎谋皮,最终下场太凄凉。
唯一感到欣慰的是,娘和阿姐都成功离开了,她至今孑然一身,再无牵挂。
冰冷的房间里没有暖炉,宫婢们仿佛对她趋之若鹜,每日三餐放下以后,便匆匆离去了。
她也没有挑剔,这一切总好过狗棚不是?
那么艰难的日子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苦吃不下?
她这么想着,也这么虚度着。
直至一月后。
她日日遥望的宫门前,出现了宫姬月、桃夭、凤母和凤锦绣,她才猛然惊醒了过来。
凤母看着她的模样,顿时两行清泪流了下来,紧紧将她抱在怀里,嗓音哽咽,“我的灵儿啊,为何会这般命苦?”
“娘,你怎么回来了?”凤灵夜离开她的怀抱,眉头紧锁,难以置信,“你为什么要回来?!”
凤母摇了摇头,流着泪说不出话。
凤锦绣泪眼朦胧地走了上来,“我们是一家人,从小爹就教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忘记了吗?”
宫姬月看了一眼偌大的宫殿,懒懒地勾起唇角,“苟富贵,莫相忘,你一人住着这么大的宫殿,却要让我们住在那山间茅草棚里?”
凤锦绣闻言,破涕为笑,“是啊,我们这回是跟着二妹来享福的。”
凤灵夜看着这群又傻又善良的亲人,亦跟着笑了,笑容苦涩而无奈,“当初我不愿进宫,就是为了你们,而今你们却主动进来了,那我们做的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不努力,怎么知道行不行?”桃夭笑着宽慰,“好在大家都还在,一切还得往前看。”
凤母拉着凤灵夜的手,替她理了理微乱的鬓发,“新皇会是一位好皇帝,也会是一位好丈夫。每一个王座上,都是用鲜血和权谋换来的,你不要管他是如何坐上去的,你只要看他如何一统江山,造福百姓,又是如何真心对你,给你幸福。”
“娘......”凤灵夜靠在她怀里,眼眶微红,知女莫若娘,这几句话简直说到了她的心坎,“女儿知道了。”
“娘的灵儿,是个坚强的孩子,亡国战火都烧不死咱们,还有什么都难住咱们?”凤母轻言细语,笑容温暖而慈祥,“这后宫再是吃人的地方,可咱们人多力量大,新皇又是护着你的,咱们还愁活不到老吗?”
句句掏心窝的话,瞬间让凤灵夜热泪盈眶。
是啊,亡国战火都烧不死她,她还有何畏惧?
“娘说得都对。”她点了点头,想更用力地抱住凤母,手中却忽然一空。
她猛地睁开双眼,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再看向空空的宫宇,原来......这就是一场梦。
“娘......”
她顺着门框滑下,跪到地上,神情悲伤,眼角还残留着适才的泪水。
女儿想你们了。
你们可在想念女儿?
凤懿宫外。
他穿着一袭龙袍,负手站在寒风雪地中已有半个时辰,凤眸清冽而苍凉,远远地望着她,眉头紧锁。
“皇上,要不咱们进去看看懿贵人吧?”小夜子为他撑着伞,以防从屋檐下融化的雪水掉落,手都麻了,左手右手换了不下十次,可主子就是一动不动的站在这冰天雪地中。
“今天送来的饭菜,她可都吃了?”他淡淡地问道。
小夜子颔首,“回皇上的话,她都吃了。”
“天冷,记得给她屋里多添些炭火。”他眼中含着叹息,“追查凤锦绣等人的侍卫,都撤了吧。”
“奴才遵命,奴才一会儿就去给海公公说。”小夜子应下了。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坐在那里,仿佛不知疲倦,不知冷暖,“你下去吧,朕想再多留一会儿。”
小夜子闻言一怔,但也不敢逾越了,便恭敬地退下了。
边疆。
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上,段君墨穿着一身铠甲,独自坐在沙丘顶端,寒风将他暗红色的披风吹起,凛冽作响,身影孤寂。
他手里拿着一本小画册,上面画着的,皆是凤灵夜的一举一动,每翻一页,他就能看好久。
“主子,要不要咱们想办法,将灵儿姑娘接出宫?”冷鸢见主子每日盯着一个画册,实在为他感到着急。
他缓缓摇了摇头,目光依旧不离最后一页,凤灵夜坐靠在宫门槛上,含泪而眠的画面。
“既然灵儿姑娘在宫里住着不开心,主子你就将她接出来,然后咱们就不要这劳什子骠骑大将军了,带着灵儿姑娘一起浪迹天涯!”冷鸢直肠子直嘴,见主子都愿意为了她放弃江山,那放弃一个将军也不是问题。
哪知段君墨抬起头,幽幽地看向他,“灵儿也是你叫的?”
“我......我叫的是灵儿姑娘!”冷鸢面色一红,顶了回去,最后又服软地喃喃道,“不叫就不叫嘛。”
段君墨不跟他计较,合上画册,淡淡地回了一句,“本王自有安排。”
凤懿宫。
凤灵夜经由那个梦,也算有了些斗志,于是回到屋子里,将身上的旧伤全部好好地处理了一遍,然后又拿了些棉被堆到床上,以防夜里着凉。
日子还是得过的,就算再苦,也不能轻易言弃。
正当她重振旗鼓收拾屋子时,却见几名宫女鱼贯而入,手里捧着汤婆子、炭火和暖炉,朝着她恭敬地行了一礼,“见过懿贵人。”
“你们是?”她微微蹙眉。
“我们是特地来伺候懿贵人的宫女,皇上怕懿贵人着凉了,因此让我们拿了些炭火。”为首的宫女激灵地回道。
段懿轩?
她手心一紧,“去吧。”
宫女微微颔首,立刻打点起来,不一会儿,寒冷的宫殿里就暖和了。
她一人坐在软榻上,望着空荡荡的大殿,目光深沉。
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了,那么接下来,她就得好好走下去。
宫女离开不久,凤懿宫外,很快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只见她穿着一身华丽的棉服,披着厚实的斗篷,妆容精致,看了一眼奢华的大殿,嘴角轻蔑一扬,“还真是麻雀爬上了枝头,一朝就变成了凤凰。”
端太妃?
凤灵夜蹙眉看向她。
她在温暖的房间里转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暖炉上,闪过一丝艳羡和惊讶,继而又不屑地笑了,“咱们这位新皇还真是一位痴情种,居然将自己价值千金的银骨炭分给了你,也算是当初你没白帮他。”
“我如何帮他了?”凤灵夜目光微沉。
她扪心自问,除了她设计刑部尚书那一次,她从未参与过段君墨和段懿轩之间的任何斗争。
“现在我儿都沦落边疆了,你还装什么装?”端太妃悠然地坐到软榻上,喝了一口桌上的热茶,“要不是你和新皇联手唱的这出好戏,我儿又怎么会义无反顾地去救你,又怎么会将江山拱手让于他人?你身为王府的王妃,却与别的男人暗度陈仓,可怜我儿对你一片痴心,到头来什么也没有得到。”
“王府王妃?”凤灵夜冷冷一笑,“太妃也许是忘了,我不过就是你们王府的一条狗而已,记得第一次进宫,太妃打翻茶具,却将罪名推给我,狠狠地给了我二十大板,我至今也不敢忘记。”
端太妃也不怕她翻旧账,语气轻狂,“你就是我们大理国的一条亡国狗,这一点,你是不应该忘记,就算你做了王妃,做了皇后,也改变不了你骨子里的卑贱!”
“我是卑贱,若不是段君墨灭了我国,我又怎么会沦落至此?”她云淡风轻地看向她,嘴角带着轻笑,“在夏国,我爹是御医院判,我虽为庶女,却也是嫡出的庶女,何至于远嫁他方,与亲人失散?”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就你的命!”端太妃眼神毒辣,恨不得要了她的命,若她早些死了,段君墨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命?”凤灵夜淡淡一笑,“所以这就是庄南烟一生也得不到的东西,却到了我的手里吗?”
“烟儿......死了。”端太妃眼眶一红,别开了眼,“被人乱刀砍死,死不瞑目。”
凤灵夜双眸一怔。
庄南烟死了?
“就是被你的心上人派人杀死的!”端太妃狠狠瞪向她,“你们利用墨儿对你的情感,又利用墨儿对烟儿的信守承诺,两面下手,阻我墨儿继位大路,你们两人狼狈为奸,我咒你们最后都不得好死!”
“你说什么?”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说派兵围堵我和王府的人,是皇上和段懿轩?”
“他如今都坐上皇位了,美人江山唾手可得,整个事件中,只有他才是唯一的得利者,不是他还有谁?!”端太妃愤愤地叫嚣着,原本她才是皇太后,如今什么也没有了。
不可能......
段懿轩不会这么做的。
她紧紧握着手中的茶杯,灼热的温度烫了她的手也毫无知觉。
也没了与端太妃斗嘴的心,她站起身,匆匆地出了宫,直往御书房跑去。
她一定要问明白,为什么那一晚他没有出现,当真就如端太妃所推测那样,那支突然出现的队伍,就是他提前安排的?
还有,为什么他明知她不愿入宫,还偏偏封她为懿贵人?
身子虚弱了太久,加上雪地湿滑,她一个踉跄就摔在了地上,冰冷的白雪打在脸上,瞬间冻得她浑身一颤。
脑子也清醒了。
突然想明白了什么,她蹲在地上,瞬间嚎啕大哭起来。
连日累积下来的悲愤,统统发泄了出来。
空旷的雪地上,杳无一人。
她握着身边的枯木,哭得肝肠寸断,眼睛鼻子也被冻得通红,眼泪落在手背上,很快化成了冰。
坐在冰冷的雪地上,就像一个跌倒没人扶的孩子,狼狈而可怜。
可是没多久,她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宽厚的手掌轻轻落在她的头上,头顶传来一声淡淡的叹息。
她闻着这股熟悉的龙涎香,紧紧抓着他的衣襟,依旧没有停止哭声。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
凤灵夜不是一个轻易哭泣的人,可最近发生了太多事,她有爱有恨,那就有血有泪。
段懿轩也未阻止,只轻轻抱着她,任由她像个普通女子那般宣泄自己的悲伤。
不知过了多久,她已哭得累了,也沉沉地睡了过去。
待睁开眼时,却见段懿轩捧着一碗姜汤,坐在床头,温言道:“你受了凉,喝些姜汤去去寒。”
“我想出宫。”她看着他,淡淡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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