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贞万没想到东谷谢氏儿郎会跪倒在他面前,转了筋的腿肚子忽然隐隐作痛,将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田贞正自手足无措,就听谢九郎朗朗说道:
“草民谢玉书身残,心智不残。草民虽不能算作饱读诗书,亦称得上好学不倦。草民克己复礼,妄求六欲清浅,然则,七情由此而愈发敏锐。是以,草民受到欺侮轻慢,较常人越发痛楚。此是草民生于世间的执着,也是惠妍公主强加于草民的苦厄劫难。草民恳请皇帝陛下还草民宁和平允,若非不然,草民愿往祥云寺,剃度受戒,断绝世俗。”
谢玉书将她所受委屈统统付诸于语调音声,听的田贞心酸苦涩,他刚想开腔安慰几句,立刻品出谢九郎话中深意。
差点着了东谷小儿的道!谢九郎说那一长串,无非是在向人宣讲,他被惠妍公主逼得萌生遁入空门之意,倘若皇帝陛下不能从严治了惠妍公主的罪,天下人悠悠众口如何谈论暂且不提,晋王殿下或是东谷谢氏也不会善罢甘休。更何况,祥云寺还有个与谢九郎交情匪浅的浮图大师……
瞧着老实巴交的小孩子,说起话来拐弯抹角,稍不留神就得被他绕进去。田贞砸吧砸吧嘴,暗自长叹。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早知道传个话都能当众失了面子,他豁出去抗旨不尊都不办这差事。
田贞追悔莫及,眼角余光前后左右扫了扫,马上感到许许多多充满探究的视线不约而同汇总在他脸上。田贞咕咚一声,吞了吞口水,众目睽睽之下,他想速速逃回皇宫都不能够。
谢九郎先是拿着去刑部蹲大牢当歌儿唱,这会儿又口口声声要去祥云寺出家。他到底有准儿没有?京兆尹裴仁魁眼见得谢九郎连皇帝陛下的面子都不给,甚而出言相逼,不禁暗暗叫苦。
谢九郎敢如此狂妄,是不是留有后手?裴仁魁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为了在皇帝陛下跟前露脸,亲自率人前来捉拿谢九郎。这样一来,他就与谢九郎结下了仇怨。待此事尘埃落定,谢九郎会不会伺机报复?裴仁魁越想越心惊,以至于惶惶难安。
“谢郎君,先请起身。”田贞小心翼翼避开谢九郎手中罗帛,想要俯身虚扶一把。
莲童虽然闹不明白小娘子说那些话有何用意,但他知道小娘子做事必定有她的道理。莲童略一忖量,不等田内侍触到谢九郎衣袖,便率先扶住田贞手肘,一叠声的说:“哎呦,哎呦!不敢劳动田内侍监,不敢劳动田内侍监。”
谢九郎紧抿嘴唇,忍不住暗自偷笑。心说莲童果真是个好帮手。
田贞想要扶谢九郎,莲童扶住田贞,谢九郎高举罗帛跪在地上,离远看他三人身形交错,相当滑稽。百里极点指着他们,笑着对卫瑫说:“你看看,你看看。我九弟府中全是这等有眼力见儿又有胆气的小仆。”
百里极倍觉得意,连成一条的黢黑眼眉,毛毛虫似得上下扭动。
闻言,卫瑫长长的“嘁”了一声,兜头泼一盆冷水下去,“物似主人型,有难缠的主子就有难缠的仆役。一点儿不假!”
卫瑫算是看明白了,谢九郎站在理上不讲理,算得上市井光棍的祖师爷。总之一句话,惹谁都别惹谢九郎!
百里极比他尾音儿拖得更长的“嘁”一声,手拄着狼犬阿豹的大脑袋,道:“要我说,谢府最难缠的是小胖猫!它那小蹄子一撩,看把咱俩折腾的。”
卫瑫没见过小猫阿豹,却对它早有了解,深以为然的点点头。“确实!确实”他好一通忙活,光看见爪印儿,还不知道小胖猫长啥样呢。卫瑫觉得自己有点儿冤。
百里极和卫瑫说着说着,就没边没沿的夸小胖猫:
“长的白,爱干净,吃相斯文,会看脸色。”
“搂着小金鱼的样子特别可爱。”
“脖子上挂的小玉锁跟它一样灵气。”
狼犬阿豹越听越恼,阴沉着脸一个劲儿的喘粗气,抬眼瞟瞟百里极大黑痦子上那根长毛,尤其觉得腻歪。它大脑袋一摇晃,从头一直抖到尾巴尖儿,顺势抖掉百里极的手。狼犬阿豹得意的咧开大嘴,乐开了花。它刚为自己的聪明伶俐而骄傲的昂了昂头,百里极的大手又覆到它耳际。
哎!算了,就这样吧,想跟黑痦子主人撇清干系比登天还难。狼犬阿豹阴沉着脸,认命似得长叹口气。
莲童扎马不是白扎的,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将田贞身子扶正。田贞看看仍然跪在地上的谢九郎,有些无奈的叹息道:“谢郎君,您快快请起。皇帝陛下宽仁,对您公然写状书既往不咎……”
谢九郎仰起头,眼眶里泪珠打着转儿,委委屈屈的说:“田内侍监,某于寿昌门前写状书并未触犯南齐律法,何来既往不咎之说?”
要早知道谢九郎熟悉律法,就该派博士来传话!田贞讪讪干笑:“啊,是是。”
“皇帝陛下乃是有道明君,断不会包庇、纵容惠妍公主行凶!”谢九郎将高高举起的罗帛扬了扬,“请田内侍监将状书呈予陛下,陛下自会秉公办理。”说着,朝裴仁魁方向瞟了一眼。
说是瞟,实际就是脑袋稍微偏了偏,与裴仁魁视线并没有任何接触。但裴仁魁就是知道谢九郎是在警告他,威吓他。
谢九郎没有任何言语,却令裴仁魁感到彻骨寒意通透全身。
东谷小儿都敢强逼皇帝陛下治罪惠妍,还有什么做不出?
裴仁魁此时除了懊悔还是懊悔。倘若他早知道谢九郎这么难缠,打死他都不来趟这浑水。闹到最后,偷鸡不成蚀把米。把他跟谢九郎之前的那点儿交情都赔进去了。经此一事,再想与谢九郎套关系,可就难上加难了。哎!这都什么事儿呀!
裴仁魁一张脸拧成苦瓜。田贞望着鼻子底下的状书,五官扭在一处,比裴仁魁还苦。谢九郎也不好过。她原打算跪在蒲团上做场好戏,田贞的突然出现打乱了她的部署。石板地又硬又凉,跪的她膝头打颤,擎着状书的手也跟着略略颤动。
若然田贞还不接,这事就不好办了。她心里急的不行,却还得耐着性子,等田贞做下决定。
田贞和谢九郎一个跪着,一个站着,僵持不动。
百里极有点着急了。他将手中狗链丢给卫瑫,道一句:“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帮帮九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