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谢九郎所言,有许多值得百里极牵挂付出的亲朋友人。可是,于百里极而言,谢九郎始终占据着他心里至为紧要的位置。
尽管他和谢九郎并非血脉相连。可有时,百里极觉得他对谢九郎的爱惜,超过所有兄弟姐妹。这种感情异常为妙,又很……又很古怪。
百里极不知该用怎样的言语才能表述清楚。于是,他默默地斟酌字句,想与谢九郎坦陈心迹。
不等百里极开腔,谢九郎又道:“十一哥,不论何事,你只要尽心竭力,对得住天地良心足矣。莫要强为,莫要做那再往前一步就会摔的粉身碎骨的屋脊走兽。天长日久滞留檐角,终不能解脱。”
百里极明了谢九郎话中所指,不免动容,“九弟,你放心,我绝不会把自己逼入绝境。”
“任何有损你安危的事体都不行!”百里极对她越好,她就越怕。她怕百里极会像催郎君那般,奋不顾身成全大义。谢九郎说着,眼目中盈满强制的意味。
百里极还是第一次见识这般骄横的谢九郎。
但却甘之如饴,倍感欢悦。
百里极很没出息的眼眶发热,鼻子发酸,再不克制,就要掉下眼泪。百里极赶紧弯起唇角笑了,颌首允诺:“我答应你。”
得了百里极这话,谢九郎立刻轻松的吐了口浊气,弯起眉眼,道:“十一哥,拿颗杏干吃。”
百里极原以为谢九郎会说两句暖人心的话,没料想他开口就是讨杏干。百里极呆头呆脑“哦”了声,手忙脚乱的从腰间取下荷包。他由他的荷包,想到谢九郎的猴子抱桃荷包,也不多加思索,揶揄道:“九弟,你的蹙金绣香囊哪儿去了,怎么不戴着?该不会是让小猫抓坏了吧?”说罢,露出一抹坏笑。
谢九郎低下头,看看垂在身侧的桃红缎面的猴子抱桃小荷包,噗嗤一声乐了:“十一哥你有所不知。这是阿娘送给我的第一份礼物。拜师的大日子,该当用这个。”
身处永年县的谢玉姝用这般稚趣可爱的荷包并不违和。用在而今的谢九郎身上,却不那么协调。然而,张氏一针一线缝制的荷包,就像是个小小的护身符,能让玉姝心气和顺,坦荡踏实。
说着,玉姝目光越过百里极肩头,瞟到博古架的西域水玉春牛上,细声喃喃:“如果可以,我真想一辈子都不醒,一辈子都当谢玉姝。”
百里极敞开荷包露出里面的杏干,递到谢九郎面前,大为不解的问道:“九弟,你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没什么。”谢九郎轻叹一声,伸手挑出一枚大杏干捏在指尖细细端看,寻思着找个纹路漂亮的地方下嘴,想咬还没咬,莲童从外间风风火火疾步入内,匆匆行个礼,便迫不及待的禀报:“郎君,公主府着人送来请柬。”说着,双手将请柬呈给谢九郎。
易管事忙碌安置拙翁,留下莲童和桂哲在门口支应。
谢九郎扁扁嘴,依依不舍的放下杏干,将其接到手中,微微蹙起眉头的功夫,百里极噌的从御床上站起来,问一句,“惠妍公主?”
“正是。”莲童神情庄重,现出几分与年纪不符的老成。他从来人倨傲跋扈的态度不难看出,惠妍公主并非诚心相邀。
莲童稍加忖量,补充道:“郎君,公主府内侍气势不同寻常。一副趾高气昂模样。”他尽量语调平稳与玉姝回禀,生怕玉姝动了肝火。实情比他说的更加严重。许是得了惠妍指令,公主府内侍到了谢府不像办差,像是来找茬的,连句人话都说不利索。莲童跟着玉姝见识不少宫中内侍。他们哪个见了谢郎君不是恭恭敬敬,俯首帖耳。公主府来的那个倒好,鼻孔都冲天了。
惠妍,又是惠妍!
谢九郎眼前立刻浮现出那个十数年前,打断赵矜胳臂的惠妍公主,心尖儿打了个突,捏着请柬的手微微颤抖,扬声问了句,“是么?”她故意把尾音拖得长长的,以此掩饰她内心的些微怯懦。
谢九郎和莲童问答的当儿,百里极抱着肩膀原地转磨磨。他对惠妍公主半分好感也无。
谢九郎和惠妍公主从无往来,可她却命人来给九弟送请柬,百里极隐约嗅出阴谋的味道。
现在她再不是那个任由惠妍搓圆捏扁的千金郡主了。她是谢玉姝,东谷秦王嫡女。有东谷秦王府和东谷谢氏做她助力。她又是拙翁徒儿,名满京都的谢九郎。多方叠加,何惧惠妍?谢九郎稳稳心神,看向毕恭毕敬垂手站立的莲童,又问:“来人现在何处?”
“回禀郎君,在倒座房候着呢。”莲童说道此处,压低了声音。公主府派来的是个自称黄内侍的中年人。到在谢府门前时,黄内侍还没露出狐狸尾巴。
莲童将他让进倒座房。哪成想,黄内侍刚刚坐下,就不住嘴的说:
“谢府逼仄。”
“陈设古旧。”
“一股子霉味儿!”
“快点儿去与谢九通传!”等等不堪入耳的话。
莲童肠子都悔青了。即便还没来得及好茶好水招呼着,也显得谢府矮人一等。可已经都这样了,也不好再请他出去。
“倒座房?”谢九郎觑起眼睛,瞄瞄请柬外皮上写着的“靖善坊谢郎君”就觉得倒胃口,嫌恶的丢在一旁,问道:“那人趾高气昂成什么样儿?”
什么样儿?他都直呼郎君做谢九了!
“他……”莲童想说,又怕玉姝生气,欲言又止。
百里极晓得必定不是什么好话,否则莲童也不能这般为难。
“九弟,算了,他爱说什么说什么,你别问了吧。”
“不问?不问可不行。我东谷谢九凡事都得站在理上。”昂了昂下巴,又对莲童说道:“你只管讲!”
莲童听出玉姝定然不会轻易饶了黄内侍,暗自偷笑,朗声将黄内侍所言分毫不差的说给玉姝知晓。
莲童刚起了个头,百里极就在那儿扳动指节,嘎嘎作响。
谢九郎拈起杏干,咬一小口,神色淡然的劝百里极,“十一哥,少安勿躁。”
莲童说到一半,百里极胸膛起伏,不住的喘粗气。
谢九郎依然劝他:“十一哥,少安勿躁。”
待莲童全部说完,百里极眼中冒火,袖子撸到手肘,露出肌肉结实,肤色黝黑的手臂。他双拳紧攥,从齿缝里蹦出四个字:“欺人太甚。”
谢九郎搁下吃了一半的杏干,认认真真点头附和:“的确欺人太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