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得了,得了。你过来。”襄王一手抓着狼毫,另一只手朝陶四娘招了招。他不做任何铺陈,眼皮一扬,大咧咧的问:“癫狂的癫里边是页还是贝?”
陶四娘被襄王突如其来的问话问的一怔,话音儿拖得长长的“啊?”了声。
襄王不奈烦的扁扁嘴,正待挥手把陶四娘撵出去,陶四娘反应过来,道:“回禀王爷,是页!是页字儿,没错。”说着,趋奉笑意延至眸中。
襄王闻言,色容稍霁,点点头,“哦,是页。”蘸饱了墨,刷刷点点将一个醒目的癫字写在巴笺上。陶四娘窘迫的杵在那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陶四娘思索片刻,趋步来在书案旁,挽起袖子为襄王研墨。她执起墨条才发现砚台里的墨满够用,进退两难之间,襄王对她言道:“你把绢帛收好。我这回用巴笺折辱东谷谢氏!”
“婢子遵命。”陶四娘恭恭敬敬应道,撩起眼皮看看丢在地上的除了巴笺还有鸾笺、青笺。兴许襄王将秋水宫的笺纸都搜罗来做了比较。
可是,不用绢帛改用巴笺就能折辱人家了?这难道不是自降身份?陶四娘暗自腹诽,动作麻利把绢帛归拢整齐,不作声息。
“哼,区区一本变文就能把我堂堂南齐王爷打垮?谢氏小儿果真无知!”襄王恨恨叨念。
恐怕襄王还不晓得,已经有嘴皮子利索的小黄门充当讲唱艺人的角色,将《襄王变文》声情并茂的在宫里悄然传播。奴婢、宫婢茶余饭后的谈资都是襄王、祚俢以及古敏、荣浩,还有心如蛇蝎的柳贵妃娘娘。
陶四娘体味到深宫生存艰难的苦楚以后,为人出事乖觉许多。即便陶四娘通晓襄王道出的每个字,但她仍旧装聋作哑,假装拾掇绢帛是能令她忙碌终生的活计。
襄王却不肯放过如履薄冰的陶四娘。
“我说话你没听见,还是哑巴了?”襄王停了笔,在砚台边沿舔舔笔尖,斜睨着的陶四娘,语带不善的问道。
“王爷恕罪。婢子愚钝,不甚明了王爷所言,是以不敢随意评述。”
襄王默默不语盯着陶四娘满目疑惑惶恐以及微微轻颤的长睫看了须臾,自言自语道:“哦,也难怪。你不能出宫,哪里晓得外间发生了什么。”
“王爷英明。”陶四娘手上不停,故意绕开《襄王变文》,“虽说婢子不晓得外间的事体,可宫里时兴何种样式的珠翠,何种纹路的玉带,婢子都一清二楚呢。”小女儿的娇憨不止在她面上显露,就连话音儿都纯净透亮的让人不忍生疑。
襄王被陶四娘纯真陶染,情不自禁弯起唇角,望着她说道:“你在宫里倒挺自在。待襄王府落成,我把老人带过去,你们就留在秋水宫吧。”
陶四娘心中阵阵发苦。她的去留,她的生死统统捏在眼前这个荒唐王爷掌中,她自己倒像是个局外人,半分做不得主张。陶四娘深吸口气,笑容愈发夷愉,“是!婢子从命!”
陶四娘乖顺使得襄王面色回暖,昂起下巴指了指桌上的写满字的巴笺,道:“我这封信词锋锐利,措辞严谨,倘若东谷谢氏看了,必定不齿谢九所作所为。”
襄王摆明给了陶四娘一个阿谀奉承的机会,她没理由往外推。陶四娘稍稍侧身,向巴笺看去。
陶四娘目光全被最末那句“东谷谢氏玉书仰愧于天,俯怍于人……”
“谢氏玉书?”陶四娘小声叨念一句,不由得想起传习所那个右手残废的谢玉姝。
“对对,谢九叫谢玉书,看名字就知他心胸狭窄,睚眦必报,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襄王搁下狼毫,胸中愤愤全都化作市井儿噜苏言辞,“我同你讲,谢九与长信宫那野种不干净!”谈及此等事体,他那副标致的眉眼立刻变得猥琐粗鄙。
襄王所言于陶四娘不啻于旱地惊雷,她瞠目结舌,霎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你都不知道,野种一说到谢九,满心满眼全是笑。若说他俩没有私情,打死我都不信!”陶四娘震惊神态,令得襄王忘乎所以,嘴上更没个把门儿的,“那野种口口声声抄经抄经的,实际就是想与谢九往来方便找个由头罢了。皇后娘娘为他选妃,他为何不答应?就是为了谢九!”襄王自问自答之后,停顿片刻,轻叱一声,“装的挺像!他骗的了父亲,骗不了我!”
谢玉书不知自爱,谢玉姝故作高贵。虽说他二人名字同意不同字,却有异曲同工相似之处。陶四娘鄙薄的抿了抿嘴唇,尽是对谢玉姝的藐视。可是很快她便敛去轻慢,一心怀念在传习所那段无忧韶华。
若然光阴倒转,陶四娘有机会重活一次,她定会与谢玉姝,苏荷,秦十一娘好好相处。同窗之谊,于此时的陶四娘而言尤为珍贵。
襄王有意卖弄,说了半天陶四娘除了呆呆就是钝钝,没有旁的反应。襄王颇感无趣,挑起眉头,极是败兴的问她:“你傻了,还是吓着了?”
陶四娘马上回神,目露愤然,痛心疾首说道:“回禀王爷,婢子万万没想到晋王心机深沉至此,王爷不可不防啊!”
她所言正是襄王想要的说词。
襄王满意的点点头,“正是。所以我才往东谷写信。历数谢九做下的不忠不义的事体。也好叫他死得瞑目。”
死?好端端的怎么说到死?皇宫里忌讳多,不能轻易谈死。更何况有好多适当的言语替代“死”字儿。襄王却非得愤慨的重重咬住那个说不得的字眼。
陶四娘心尖儿一颤,难不成襄王意图对谢玉书或者晋王不轨?
弑兄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别人做不出,襄王必定做得。陶四娘神色惶遽,手指不安的缠绞袖口,心中惴惴。她才不愿通晓襄王企图。知道越多,危险也就越多。
须臾功夫,陶四娘额角渗出一层薄汗。
襄王所言并非深思熟虑,皆为无心之言,他根本没料想陶四娘听者有意,还絮絮的说着:“你看这句,谢九以癫狂态度愚弄大众。实为谢氏之耻辱,东谷之瑕玷!”襄王惬意的顺顺心口,“冯司业把谢九所做《气球赋》当成典范于课堂上讲解。我信手写就书牍,不知比谢九强了多少。可惜冯司业却不晓得,着实令人气闷。”手掌用力拍在桌面,疼得他龇牙咧嘴直叫唤。
陶四娘忙抛下绢帛,托起襄王前臂,努起嘴唇,为他轻轻吹着略微红肿的掌心,时不时停下,关切问他:“王爷还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