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山的第一场雪,毫无征兆的悄然而至。
满荔望着鹅毛似得雪片纷纷落下,心乱如丝。以前,每逢落雪,她都要存上几瓮埋在松柏之下。待春日取出烹茶,自有一番甘冽清爽的滋味儿。
现而今,雪片无声落下,越积越多。而那个爱喝雪水烹茶的人儿,却再也回不来了。
满荔伸出手,雪片掉落掌心,冰冰凉凉,沁的她心脾俱裂。
赵娘子,你若在天有灵就让这雪下的大些再大些,将皇城那班没良心的恶人通通埋葬了吧!
满荔泪凝于睫,在心中反复叨念。
哐当……
虞是是的房门骤然而开,“满荔,存几瓮雪吧,待春时烹茶,小……”她想说小愚爱吃,话到嘴边,才猛然想起小愚不在了。
小愚不在了……虞是是颓然合上房门,双臂无力垂下,转回身,步步走向蒲团。每走一步,都要在心里默念一句,小愚不在了……她的小愚,在那白瓷瓮里安眠,再饮不得茶了。
盘膝端坐蒲团之上,执起犍稚敲打木鱼,口中喃喃唱诵佛经。
从赵娘子走后,满荔已经记不起虞是是多少次这般怅然转身。终于,泪水不听使唤的流了下来。
满荔胡乱抹了把脸,冒着大雪来到厨房,找出瓷瓮。
哑奴眸中含泪,在一旁阿巴阿巴的比比划划。
满荔明白她是在问,赵娘子不在了,要大瓮作甚?
“存些吧,不存些,我老觉得不踏实。”
哑奴背过身去,瘦削肩膀抖抖索索好一阵。再转回身,双眼红红肿肿,抢过满荔手中的丝瓜瓤,用力刷洗大瓮。
满荔究竟忍不住了,蹲在地上,埋首于臂弯纵声嚎哭。
哑奴见她哭的伤心,在一旁焦急的阿巴阿巴的安慰。安慰到最后,哑奴扔了丝瓜瓤,抱住满荔一同哭了起来。可她是哑子,就算再伤心,也无法恣意的放声痛哭。
虞是是手中犍稚顿了顿,烂熟于心的佛经瞬间被哑奴抑郁难舒的哭嚎打断。很快,虞是是再一次唱诵如常。然而,一滴清泪悄然自眼角滑落,泪珠跌在犍稚上,碎成数瓣,湮没无声。
天不遂人愿。
京都的雪比鹿鸣山小了许多。零零散散,心不在焉的飘然而下,刚刚落地就化了,留下点点洇湿痕迹。
因下雪天黑的早,长春宫还没到傍晚,就掌起灯,火烛辉映下,柳维风那张面孔,显得愈发苍老颓唐。
上座的柳媞也好不到哪去。一贯悉心装扮的她,妆容不如从前精致,似是匆匆画就。她自攒盒里拈起一颗杨梅糖,想了想又放下,再拈起一片芝麻糖放进嘴里含着。待含化了,这才细细嚼了。
炒芝麻的火候拿捏的相当到位,既炒出芝麻香,又不至于苦涩,与饴糖混在一处,简直是完美绝伦的搭配。
可是,柳媞吃在嘴里,苦在心上,一小片芝麻糖落肚,送了点茶水下去,才稍稍觉得好些,吐了口浊气,“消息确实吗?”柳媞并不看柳维风,手指在花花绿绿的糖果上来回摩挲,仿佛
这些糖是世间最美的风景,看都看不够。
“确实!蒋楷已经在押解回京的路上了。陛下应该比我更早收到消息,怎么,娘娘这儿还没得着信儿?”柳维风撇了撇嘴角。柳媞是陛下的心尖儿肉。虽然身处后宫,庙堂之上的情势,柳媞却总是能够了若指掌,简直就是名副其实的顺风耳千里眼。
“得着信儿?”柳媞自嘲一笑,她都快被凤寰宫飘出来的醋芹酸味熏的只剩下半条命了,还能得着什么信儿啊?!
“陛下一连三天都在凤寰宫。”掰着手指头,酸溜溜的数着,”透花糍,醋芹,昨儿是扁食,三郎现在要跟杨静芝做一对相敬如宾的老夫老妻了!”说着说着,胃里泛酸。柳媞又灌了两口茶水,继续说道:“自打昕儿在我这儿大吵大嚷了一通,三郎就再没来过。都怪那该死的祚俢!”扬手将攒盒掀翻在地,花花绿绿的糖块撒在雪白的羊毛地衣上,瞧着倒挺热闹。
万宝赶忙招呼宫婢进来,快手快脚把地上拾掇干净,麻利的退了出去。
柳维风知她心中郁郁,可这都火烧眉毛了,还吃的哪门子干醋啊?
“这几天,杨相爷跟三省那班老臣走的很近,据说是为了凉州刺史的空缺。”若是寻常人事调派,按部就班即可,无需大费周章。可杨相此举,正正说明了,这位即将到任的凉州刺史并不寻常。据他收到的风声,陛下想要攫升廖启为凉州刺史,这不是明摆着要修理西北地了吗?
柳媞遽然瞪大了眼,难以置信的问他:“叔叔,你不趁这个当儿,把自己摘个干干净净,还管劳什子凉州刺史的空缺作甚?”
“摘?我怎么往外摘?”柳维风欲哭无泪,就算他有心想摘,也摘不干净,叹一句:“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啊!”
柳媞翻了个白眼,“说什么君叫臣死,那是你自己作死!蒋楷谋逆,呵呵,叔叔,你是真不知情还是装不之情啊?”扬手想从攒盒里拿块糖,指尖落在桌上扑了空,这才想起好好一盒糖被她掀翻在地,没的吃了。讪讪的收回手,心里苦,嘴巴更苦。
柳维风气的眉眼倒竖,颌下胡须抖抖索索,“你、你这叫什么话?我一心为你母子谋算,到头来,你竟然还怀疑起我来了?”
柳媞心里怀疑,可嘴上却把这罪名推给了赵旭,“叔叔,非是我怀疑你。是三郎怀疑你!你想想,蒋楷是你的人,你能置身事外吗?所以啊,这个当口儿,能撇清赶紧撇清,能找着替罪羊,赶紧找个替罪羊顶着!”
“替罪羊?我就是那倒霉的替罪羊!娘娘,亏你冰雪聪明,难道还看不清这其中的门道儿?大皇子即将入京,陛下不止是想打压我们柳氏,是想直接一棍子打死啊!蒋楷那小子就是陛下手里的棒子!
待那小子回到京都,审他几个回合把我咬出来,咱们就全完了!我死了,就断了你与昕儿的左膀右臂,到那时,陛下想立大皇子做太子,还不易如反掌吗?娘娘,你要再不想办法保着我,咱们全都得一勺烩了!”
柳媞不语。
平白无故冒出的大皇子,蒋楷谋逆,即将就任的廖启……
整件事已经完全脱离了掌控,究竟是从哪儿开始不对劲儿的呢?柳媞琢磨不透。
谋逆向来是帝王逆鳞,触碰不得。就算她有心想保柳维风,恐怕也是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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