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胡子抱臂倚靠柱子,歪着脑袋审视庞邈,目光却没有让人觉得不舒服,好似有一股柔柔的暖意已经与一汪秋水般的眸子紧紧融合在一起,湛清而平和。
“若是大言不惭的话……”他顿了顿,微笑道:“可以说做帮你一把的人。”
此言……不算假。但庞邈不满于他的敷衍了事,追问道:“不知可否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小胡子抱拳,稍稍弯了下腰,“在下御史台令史策长殊,奉命调查卢侍郎。见他手下指指点点,所以抢先进来给你打个掩护。”
“哦——”庞邈没准备把刚才偷听到的事转告给这人,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御史台的人,而且令史这个职位,明明是负责文书方面的,什么时候需要跑出查人了?一会儿回家去再找人传递消息,该知道的人还是会知道,左右卢绎几个明天才商量。
仿佛是觉察到了疑问,小胡子开诚相见:“所谓能者多劳,我不光顾着本职,还兼着协助御史办些差事。像我这样的流外多如牛毛,在皇城里走动也不打眼,因此办起差事方便。”他从袖子里抽出一条干净的帕子递过去,“我知晓你是庞邈庞公子,初一大朝的时候殿中侍御史点你名字,我正巧在后头。”
庞邈道声谢,接过帕子擦脸,不一会儿雪白的帕子变得乌黑,像是厚重的乌云死死的压着一般。他悄悄的斜窥一眼小胡子,默默的猜测着他到底看到了多少。
策长殊吩咐店伙计打来一盆热水,庞邈总算把自己的脸收拾干净了,可惜衣服上黑雨点似的墨迹是擦不掉了,打算一会儿趁着天色晚了再回家。
“既然庞公子已经无碍,那么在下先行告辞了。”
没想到先说告辞的居然是策长殊,庞邈一丝不苟的躬身道谢,“今日多谢您出手相助,感激之情在心,待来日必定相报。”
策长殊温和一笑,摸了摸唇上胡须,“举手之劳罢了,若是这点小事也要报答,我天天忙着应付都应付不过来呢。庞公子,下回你可不能那么样儿的趴地上给人瞧见,要是碰上个计较的御史,改明儿就上报您仪容不整、败坏风气。”
计较鸡毛蒜皮的御史不是没有,庞邈听说过从前某个官署的郎中因为贪吃街边的鸭油烧饼,差点误了点卯,匆匆忙忙间嘴巴没擦干净,一粒小小的芝麻粘在唇角,恰好被御史撞见,当即就到圣上面前告状。
实有其事,但策长殊话中有话,是在提醒他日后小心。
庞邈心里阴晴半分,再度向策长殊道过谢后,看着人急匆匆地奔出金宝楼,也不知是否是去追卢绎。
张四在门口探头探脑一小会儿,觍着笑脸进来,“庞公子,那人不会是你不认得吧?”话音还没落下,他觉察到庞邈阴沉沉的目光,连忙摆手,辩解道:“这人知你姓名家世,干什么差事,又急吼吼的要见你,我这才被他骗了。”
“这不怪你。”庞邈笑了笑,若是人都没那么容易上当,这世上的骗子早改行或饿死了,“菜单拿来了吗?”
一听庞公子不计较,张四喜笑颜开,“小的立刻下楼去拿,一会儿跟掌柜说说,再给您些实惠。”
伙计一溜烟的窜出去,庞邈收拾出一张未染墨迹的宣纸,提笔描绘策长殊的样貌。
待张四拿着几张单子回来,他早将画像收进怀里,挑了些家里人都爱吃的菜,付了定金后便准备赶紧回家去。
金宝楼的大门口,迎面走来三个人,为首的容貌与曹律有三四分相似,但眉眼间透出一股行商之人才有的精明,往偌大的酒楼里这么轻飘飘的一扫,乐得合不拢嘴。
金宝楼做着官家的生意,再者价钱亦是一般人等接受得起,相比较于价钱贵的出奇的祯元楼之类,更受寻常百姓的喜欢,所以外头天色刚擦黑,客人们像潮水似的往里面涌。谁捡到这样一个大漏,梦里头也能笑醒了。
曹循的运气着实好。
在曹循打量的时候,已经看到了他,神色明显的一愣。
“这位客人难道是我八弟的大舅子?”曹循张口问道,与他那几个姐姐不同,虽然穿着打扮像足了暴发户似的土财主,一点品位也无,但口气举止上倒显得彬彬有礼。
张四一见新老板来了,忙不迭的往前面蹭,“是,这位就是庞公子,秘书省里做校书郎呢。”
曹循笑了,拱拱手,“在下曹循,家里行六。即是姻亲便是自己人,唤我一声曹六就成。”
难得碰上个客气的,庞邈算是开了点眼界,也拱拱手,“曹六公子,幸会。”
见庞邈这般客气,曹循也不去纠结,顺着他的意思又问:“瞧张四殷勤的,庞公子是这儿的常客吧?”
“菜式不差,价钱也公道,所以经常来。”庞邈答道,“家母生辰将至,所以来定一桌酒席。现下家母正等着我回去吃晚饭,就不耽搁曹六公子了。”
曹循知道免账之类的情,瞧着这个生分的样子也不会领下来,还得浪费些口舌反倒显得虚情假意,于是对跟在身侧的掌柜吩咐道:“庞公子与我是自家人,到时候菜肴的选料要精细上等,分量也要多。”
掌柜的认识庞邈,猛然想起曹庞两家的婚事,忙应下来。不过他心里奇怪,市井里不是流传曹庞两家闹翻了的消息么?不过按着曹六爷的性情,毕竟曾结过两姓之好,大约就算是闹的不高兴,台面上也会让人三分。再看庞公子,清清冷冷的神色,显得传言也不假。
曹循让开道,“我不好让亲家夫人等的急了,庞公子请。”
“多谢曹六少爷的好意。”庞邈拱手道谢,走出金宝楼时回头望了一眼,曹循正逗着一个客人的孩子玩,样子可和善了。
再想到卢绎那一帮子人明天就要筹谋起对付曹律和金宝楼的计划,他提起衣摆,狂奔回家。
章牧站在庭院里,就着昏暗的天色练剑,饭桌上摆着一桌子的菜,但看菜色却是令人提不起食欲,曹律和薛晋夷坐在桌边,不知道小声嘀咕着什么,薛晋夷听得入神,不停的点头。
庞邈进门的时候,他们的话说到差不多,曹律抬起头来,对他微笑。一路跑回来,胸腔里砰砰跳的整个人都有些燥热不适,但这么一笑,他松口气,像是在慌乱的树林里终于找到了出路。
薛晋夷招呼章牧一起,风卷残云一般撤走桌上的碗碟,抱着东西躲进灶间。
庞邈拿出策长殊的画像给曹律看,“这个人你认得吗?”
“认识。”曹律攥着庞邈的手,“他叫策长殊,御史台令史,亲舅舅是御史中丞丁伋。舅甥两个失散十几年,前两年机遇巧合之下重逢。丁中丞给他一份令史的差事,但人前都装作不认得。怎么了?”
庞邈将在金宝楼的所见所闻一一告知,末了,曹律不屑的轻笑一声。
“策长殊确实奉命暗中调查卢绎,无需担心。倒是你,胆子越发的大了,早前可答应过我不再做危险之事。”
庞邈无辜状:“不不不,我先想好了应对之策才敢这么干。”
曹律失笑,“你运气好。卢绎那边,我明天会叫人跟紧些,你莫再去招惹他。他这个人,最喜欢给人下套使绊子,不少人吃过亏。最近的谭吉,你也瞧见了,姓谭的费了多大的气力,至多搞得他烦心些。”
庞邈用力点点头,“我这人惜命的很。哦,我路上的时候想了想,他最可能干的是在你那一份的饭菜里下毒。横竖你们家兄弟几个感情不好,亲哥哥觉得弟弟在,挡了继承爵位的路,处之而后快。或者,直接在所有人的饭菜里下毒,在吃之前给验出来,也能没完没了的做一场戏。”
说话间,薛晋夷和章牧端来几道菜,和先前几样不同,皆是色香味俱全,锦绣扶着庞夫人进门时直夸味道香。
薛晋夷有点尴尬,抓了抓头发,说道:“我厨艺不行,复杂些的菜式做出来大黄都不吃,还得靠章牧。”
庞邈回头问曹律:“你刚才在指点他炒菜?”
“不过是一些小小的建议。”曹律道。
薛晋夷抱拳,“帮了我大忙,多谢。”
庞邈扯了扯曹律的袖子,低声说道:“最直截了当的办法是金宝楼这次得不到这桩生意,不过会不会被人说你暗中使绊子啊?”毕竟曹家二少爷的事在前呢。
庞夫人在,曹律也跟着降低声音,两个人凑在一块儿说话,在其他人眼里显得感情极为好,庞夫人不计较什么长辈面前的规矩之类,小辈们过得开心才是真。
“你说对了……曹循这个人唯一的缺点是贪财,但也是为了能让妻儿过得更好,除此之外常常行善布施,在临县几个地方名声不错。先吃饭吧,此事明天打探了再论。”他捏了下庞邈的手,人生在世,以食为天,不能为了几个糟心的人和事耽误了吃饭这等大事。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