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席卷大亚细亚的长风带着凛冽的寒气横扫着这片广袤的大地。
这是西域——荒凉、贫瘠的不毛之地,灰白的戈壁和横亘千里的大漠埋葬了无数商旅的白骨。但是,这里又是东西贸易的必经之地,中国的丝绸就是经过这里,运往西欧各国。因此,它又成了周边各国的必争之地。
汉人、匈奴人、月氏人、突厥人、安息人和波斯人的热血滋润了这块土地。男儿们播种下头颅,收获了荣誉,还有,国族的希望。
这里既是良民裹足之地,却是刀头舐血之辈趋之若鹜的乐土;充满危险,也是机会处处;可以是英雄豪杰死无葬身之所,亦为悍不畏死的人成名立万的舞台。更是各方政权明争暗斗的主战场之一。无地容身者则以之为避难的安乐窝。在此一刻它或许是乱世中的桃花源,下一刻会变成修罗地狱。它的面目是多变的,没有任何一处地方,比西域更可怕,同时又那么可爱。
对以关陇为中心的唐王朝来说,西域的稳定又是雄视山东、巩固统治的重要保证。从军事的角度来说,西域是关陇地区的软肋,因为从善善到函谷关,无险可守。假如一支强大的势力从安西地区突击长安,中国危矣。而吐蕃和大食,日日夜夜都在窥伺这块战略要地。
此时是天宝八年,公元749年的早春。
几名全装贯甲的军人面向东方,等待着。他们的身影在无边的风沙中显得更加魁伟,
疏勒镇守使李嗣业乐呵呵地看着自己胡子上凝的霜,笑道:“高大夫叫我带队伍来会合,不会是为了发银子吧?”
节度判官封常青却没有心思开玩笑:“估计又要开战了,不然不会让你带兵赶来。李将军西域骁将,又兼领跳荡营,陌刀手除了你,谁带得了啊?”
“陌刀陌刀,真是杀人越货、防身健体、斩将立功、居家必备之佳品啊!”军门校尉高俊还十分年轻,长得甚为文秀,总是学大食人用白布把下巴兜起来。仗着是这些高级将领的晚辈,开起玩笑来很是肆无忌惮。
“小侄子,让你说对了,要不是这玩意,老叔能当上中郎将、镇守使?”李嗣业下意识地摸摸挂在得胜钩上的陌刀,不禁想起了这十几年的经历。
安西多征战!他第一次上战场本是长枪兵,对手是吐蕃骁骑。他那伍的四个弟兄都阵亡了,作为伍长的他眼一红,顺手从地上捡了一把陌刀劈杀起来。二十多斤的大刀呜呜乱转,敌人骑兵碰上,总是连人带马碎成四截。从此,他便刀不离身。当时唐军正在推行募兵制,陌刀作为一种制式兵器也得到了推广。当时的安西节度使夫灵蒙查对他很是欣赏,没多久便提升他做了中郎将,统带陌刀手……
李嗣业和他的跳荡营大出风头是在天宝六年,攻占连云堡之役。
当时吐蕃强行以女嫁小勃律(今克什米尔吉尔吉特雅辛河流域一带)国王,使其背唐。小勃律地处西域要冲,是西域诸国朝贡唐朝的必经之地,这个通道一被堵死,“西北二十余国皆臣吐蕃”。这个地方本身就地势险要,此时又有吐蕃帮忙,唐军几次讨伐都没成功。田仁琬、盖嘉运,夫蒙灵察轮番上阵,却都不见成效。于是唐玄宗想到了高仙芝。
天宝六年(747),“玄宗特敕仙芝以马步万人为行营节度使往讨之”,就这样,高仙芝迎来了他军事生涯的辉煌。这是一次长征,高仙芝行军百余日,从安西出发,经过拨换城(今新疆阿克苏)进入握瑟德(今新疆巴楚东北),再经过疏勒(今新疆喀什),翻过葱岭(今帕米尔),过播密川,抵达小勃律特勒满川,最后会师于吐蕃连云堡(小勃律西北部今阿富汗东北的萨尔哈德)。
此时吐蕃聚集大军据山面水,编木为城,严密防守交通要道连云堡。时李嗣业和田珍为左右陌刀将。连云堡是个三面环山,一面环水的要塞,而且此时有一万名吐蕃兵把守,绝对的易守难攻。高仙芝只有步骑万人,还是远来之师,要说攻城,谈何容易?正当敌人在山头等着看唐军狼狈回师时,唐军突然渡河,“既至,人不湿旗,马不湿鞯,已济而成列矣”,接着以李嗣业为前锋登山攻击。战斗开始,吐蕃人的滚木擂石如雨而下,唐军伤亡惨重。在山下观战的监军宦官边令诚骇得两股战战几欲先回。在这危急关头,李嗣业带领他的陌刀队冒死冲锋,他挥舞长刀率先从最险峻处登上山头。后续的唐军鼓勇而登,陌刀如林,或砍或削或刺或撩,所及之处,吐蕃守军颈断头离,肚裂肠迸。吐蕃人哪里见过如此玩命的打法,纷纷溃逃。人太多跑不动,自相践踏,结果好多人填了溪谷投水溺死。在激烈的攻防战中,唐军斩五千人,活捉千人,获得战马千余匹,衣资器甲数以万计。吐蕃在小勃律的屏障被高仙芝拔除了。
“你们猜猜大帅这次会带些什么宝贝回来?”行军司马段秀实正在想着今年的铠甲戎服什么时候到呢,猛然想到高仙芝可能真的带了赏赐回来,那将士们的日子就又能好过些了。
高俊笑道:“我看大帅又去招兵买马了,他每次都要从京城带些幕僚武士回来,这样咱们才总有新血补充嘛!”
“也是啊,这些年科举废弃,前年一人不取,李林甫竟然还祝贺皇上,说什么野无遗贤,真他妈一派胡言!军队要新血,朝廷就不需要了?”李嗣业对权相李林甫早就恨之入骨。
“呵呵,李叔真像张飞啊!不仅都勇武绝伦,还都挺器重读书人。”
“读书人懂道理啊!嘿嘿。”
东边的天空一片艳红,太阳终于挣脱了大地的束缚,似乎带来了来自故乡的温暖。
一阵迅急的马蹄声传来,终于,“安西四镇节度使”的大蠹出现在地平线上,等着的将士们下马,兴奋地交谈着。
高仙芝仪容甚为俊雅,此时白衣儒服,腰悬佩剑,更是显得超等绝伦。他精于骑射、骁勇果敢,二十岁就当上了将军,与他的父亲班秩相同。他先在节度使田仁琬、盖加运手下任职,未受到重用。后来到节度使夫蒙灵察手下,夫蒙灵察发现此人精于骑射,又一表人才,一再提拔重用。到了开元末,已经升任安西副都护、四镇都知兵马使。而天宝六年平定小勃律一役,更使他确立了“山地之王”的地位,并升任安西四镇节度使。
却说唐军打下连云堡后,监军边令诚因为害怕,不愿意走了,高仙芝只好留下三千人来保护他。而自己却继续领兵深入。来到坦驹岭山口,这里海拔4688米,是兴都库什山著名的险峻山口之一。登临山口,必须沿冰川而上,别无其它蹊径。这里有两条冰川,东面的一条叫雪瓦苏尔冰川,西面的一条叫达科特冰川,冰川的源头就是坦驹岭山口。这两条冰川长度都在10千米在以上,而且冰川上冰丘起伏,冰塔林立,冰崖似墙,裂缝如网,稍不注意,就会滑坠深渊,或者掉进冰川裂缝里丧生。1913年,英国探险家斯坦因勘察了一千年前高仙芝将军行军路线后,评论曰:“数目不少的军队,行经帕米尔和兴都库什,在历史上以此为第一次,高山插天,又缺乏给养,不知道当时如何维持军队的供应?即令现代的参谋本部,亦将束手无策。”又叹曰:“中国这一位勇敢的将军,行军所经,惊险困难,比起欧洲名将,从汉尼拔,到拿破仑,到苏沃洛夫,他们之越阿尔卑斯山,真不知超过多少倍。”
事实上,高仙芝来到这儿的路上,也确实犯了难,他认为,士兵可能不敢下冰川,而且害怕当地的阿弩越人有敌意。于是他就想了一计,提前派二十骑装做阿弩越人上岭来迎接,消除士兵疑虑,并且在军中说:“如果阿弩越人提前来迎接的话,那他们就是没有恶意”。等到到达坦驹岭的时候,士兵果然不敢下,向高仙芝讨说法:“大帅你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去?”,话音还没落,先前安排的二十骑来迎接了,说:“阿弩越人都忠心侍奉大军,下面娑夷河的藤桥已经建好了”于是高仙芝假装很高兴下命令,于是士兵们都下了冰川。
下岭后三天,阿弩越胡果然来迎接,到了阿弩越城,高仙芝当天便命令将军席元庆、贺娄馀润先修桥路,第二天继续进军。高仙芝让席元庆先率一千骑兵去告诉小勃律王:“我们不攻你的城,也不砍你的桥,只是借你的路,前往大勃律”,他还交待席元庆“城里面有几个头领,都是铁了心跟吐蕃的,等部队到了,他们肯定会带着百姓逃进山,你就招呼他们来领敕命赐彩物等,等他们来了,给我全逮起来等我来。”席元庆去了,一切照办,小勃律国王和吐蕃公主逃进石窟,没抓到。等高仙芝大部队到了,把亲吐蕃的头领砍了五六个,又命令元庆急行军六十里,把藤桥给砍了,刚砍完,吐蕃援兵到了,可也是无可奈何,当初藤桥修了一年才好。这下,彻底掐灭了小勃律国王心中的希望,于是便和吐蕃公主一起出降,小勃律至此被灭。这一仗打的“西域诸胡七十二国皆震慑降服”。
然而,高仙芝的成功却招来了节度使夫蒙灵查的忌恨,作为安西主将,他甚至不去犒赏得胜归来的军队。高仙芝不知如何是好,忧惧欲死。而一帮势力小人,如副都护程千里、衙将毕思琛、行官王滔、康怀顺、陈奉忠等,则趁机排挤高仙芝。幸亏监军边令诚良心发现,想起高仙芝在行军路上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密奏皇帝说:“高仙芝立了大功,却害怕被人害死,以后还有谁愿意为朝廷出力啊?”李隆基便提拔高仙芝为鸿胪卿、假御史中丞,代夫蒙灵察为四镇节度使,而诏还夫蒙灵察,夫蒙灵察很害怕。然而高仙芝仙芝每次见到他,便快步走开,这令夫蒙灵察惭愧。
等高仙芝执掌大权后,那些曾排挤过他的人很害怕。一天,高仙芝把这些人召进帅帐,大骂一顿,然后心平气和地说:“我现在不怨恨你们了。”
于是,他的勇武、智慧和风度赢得了全军的拥护,一些青年将领更是把他当成了偶像和目标。
高仙芝在数百骑簇拥下疾驰而来,英武中更透出说不尽的潇洒。诸将单膝跪地,以军礼相迎。
“诸位不必多礼,请起。”高仙芝微笑着对诸将摆摆手,又回头对稍后两骑抱拳,“王子殿下,楚先生,请下马。”
诸将起身,这才注意到高仙芝身后的两个人物:左侧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异族少年,金发碧睛,脸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浑身裹在一袭黑色的袍子里,腰悬一把弯刀,和一般西域商贾子弟的装束并无二致,只是这个孩子身上,有一种极其高贵的气质,一举一动,无不显示出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右侧是一位青年文士,身着一件灰色圆领,他的脸上总有一种忧伤的神色,而眼神却是那样柔和平静,引得别人也禁不住去要问:这少年是谁呢?
几名亲兵迅速上前,扶三人下马,高仙芝左手拉着那孩子,走到诸将面前,那青年文士在他们稍后几步,保持一段合适的距离。
那孩子的目光迅速从几位将领身上扫过,深深一揖:“波斯王太子莫拉屈丐见过诸位将军。大唐助我复国,恩同再造,诸位将军更曾为屈丐家国之事浴血奋战,屈丐感激不尽,他日王朝中兴,再拜谢诸位大恩。”
诸将还礼,心中都是一惊——波斯被大食攻灭距今已经一百多年,而大食从建国就没有停止过扩张的步伐。武则天末年唐军尽失西域诸镇,大食则趁机东进。直到开元初年,今上李隆基讲兵经武,才得以规复西域。开元三年(公元715年),吐蕃与大食发兵攻打唐朝属国拔汗那国,共立阿了达为拔汉那王,。监察御史张孝嵩与安西都护吕休率旁侧戎落兵万余人,击败吐蕃大食联军,夺得中亚重要的属国拔汉那,威振西域。后唐军奉波斯王室居吐火罗地区,大食屡次启衅,均被击退。波斯王室大部居吐火罗,日夜练兵图谋复国,宗室子弟皆居长安,入太学就教,多有得中进士受唐官爵者。而今世子西来,莫非有什么变故?
莫拉屈丐看诸将深情甚为不安,忙解释道:“小子此次西来,主要吾师楚寒昭先生已受高大夫之聘,至幕府任职,恩师待我情深谊重,小子不忍暂弃。而这里更利于了解西域诸国和故国情况,又可以向高大夫和诸位求教攻杀斗战之术,所以请他带我同来。”
李嗣业睁大眼睛:“楚寒昭?莫非是天宝六年恩科进士第一的楚状元?”
楚寒昭上前一步,拱手逊谢:“不敢。那年恩科无一人中式,朝廷也没有给我功名,状元之称,愧不敢当。”
那年恩科,本有四十余人考中进士,但李林甫嫉贤妒能,居然一人不取,士林哗然,皇上也觉得不对劲,便责问李林甫。李林甫却向皇上贺喜:“没有一人能考中,不正说明人才都已为朝廷所用吗?野无遗贤,正是臣要向圣上祝贺的啊!”这时的天宝皇帝已不复是神文圣武的开元天子,居然被哄得眉开眼笑,又搂着杨贵妃歌酒取乐去了
李嗣业对这位权相也是早已恨之入骨,不禁骂道:“去他娘的野无遗贤,那是李林甫怕先生将来成就超过他。”
这时天已大亮,高仙芝打个哈欠:“快带大家回营休息吧,赶了一夜路,真有些累了。嗯,俊小子,别忘了煮点牛骨头汤给大家喝。”
高俊排排胸膛:“放心好了,保证又热又香。”
等大家都出发了,高俊悄悄扯扯李嗣业的战袍:“两只眼睛,两个鼻孔,一张嘴,没什么特别嘛!”
李嗣业一个暴栗砸在他头盔上:“小子,别不服气,看人家年轻就看不起人家?状元可不是人人都能当得的,那都是星宿下凡。你小子,等下辈子吧。”
楚寒昭静静坐在帐中,盯着挂在墙上的一幅地图,眼都不瞬一瞬。莫拉屈丐则捧着一本书,摇头晃脑地读着,不时偷眼瞅瞅外面。可是只要他稍有异动,师父手中的箭杆总能准确无误地敲在他的脑袋上。
高俊蹑手蹑脚掀开帐幕进来,将中指放在唇边,对莫拉屈丐作了个噤声的动作,莫拉屈丐的脸上却现出无奈的神色,这令高俊很是困惑。
两人还在那眉来眼去呢,楚寒昭发话了:“是高校尉吧,坐吧。”然后迅速拉开墙上的帷幕将地图遮住。
高俊很无奈:“先生没有转身,怎么知道是我呢?”
楚寒昭转过身,做了个请坐的手势:“我经常静坐读书,所以对声音特别敏感。更何况这座大营里稚气未脱,还和莫拉屈丐嬉笑玩乐的恐怕也只有军门校尉您了吧?”
高俊脸“刷”一下红了:“嘿嘿,我只是来看看你们,顺便传达一下大帅的将令。这间房子怎么样,还住得惯吧。”
唐代的节度使常兼任御史大夫,又是节帅,所以军中常以大帅或大夫相称。
莫拉屈丐放下书,搓搓手:“挺好挺好,很暖和。”话还没说完头上又挨了一箭杆——
“看你的书!”楚寒昭作怒目金刚状。莫拉屈丐忙把头一缩,捧起书又开始摇头晃脑。
高俊咂咂舌头:“看来状元真不是我能当的,像屈丐这样被师父看得死死的,我早就疯了。”
楚寒昭却摇摇头:“当年我师父对我更严厉。”提到师父,他心中不由得猛地一痛:师父一个人过得还好吗?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大帅让先生半个时辰后到龙虎堂议事,先生准备一下吧。”
楚寒昭心中一震:这么急,难道就要开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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