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胆子弑君造反篡权的人,其性格必然是冷硬的,坚韧的,好不容易将权力夺到手中,必然不肯交出去,更不愿见到外敌入侵,夺走原本应该属于他的一切,所以自从知道唐国皇帝准备东征后开始,泉盖苏文便没有任何妥协求和的打算,而是准备一战到底,直到灭国,或者,把唐国皇帝赶出国境外。
当唐军通过激战渡过辽河,并且很快攻破了辽东城后,泉盖苏文为首的高句丽君臣们很是紧张了一阵,就连泉盖苏文本人也有过惊惶不安的时候。
原本打算动员举国之兵马,与唐军在平壤城外来一次殊死对阵,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然而前方斥候突然传来消息,唐军攻克辽东城后突然改道往南,朝安市城杀过去了。
泉盖苏文愣了很久,这才反应过来,然后便猜到了李世民的意图。
唐国皇帝的战略大抵是将难啃的骨头先啃下来,然后再荡平整个高句丽,最后兵临都城,轻松灭国。
对泉盖苏文来说,李世民决定攻打安市城绝对是个好消息。本来泉盖苏文便对安市城主杨万春深恨之,当年杨万年可把他打得灰头土脸铩羽而归,现在唐国皇帝打算在攻打平壤之前先去收拾杨万春,泉盖苏文表示喜闻乐见,你们快打,最好两败俱伤打出脑浆子来……
唐国皇帝意外的改道安市城,无疑让泉盖苏文喘了口气,给他留出了充分的对抗唐军的时间,泉盖苏文由衷地松了口气。
老实说,若是唐军攻破辽东城后直取都城平壤,对泉盖苏文来说,情势就真的不妙了,他派出去的高惠真和十万都城援兵在辽东城内几乎全军覆没,短时间内根本没法再集结更多的兵马对抗唐军,若是唐军马不停蹄直接杀向平壤,他只有裹挟高丽王高藏和满朝臣子往北方逃窜。
今日王宫内的朝会基本是泉盖苏文的一言堂。
高丽王没什么话说,反正是个傀儡,下面的臣子摄于泉盖苏文的淫威,更不敢与他唱反调,于是朝会上便只有泉盖苏文一言而决断军国大事。
朝会开了一上午,泉盖苏文处理了几桩内政,然后下令在平壤附近招募青壮男子入伍,发放武器操练,随时准备即将发生的都城大战。
朝会开到最后,该布置的差不多都布置了,这时一名武将披挂入殿,附在泉盖苏文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泉盖苏文眼中顿时露出喜色,急忙下令散了朝会,甚至都没有跟高丽王高藏行礼,独自一人匆匆朝殿外走去。
朝会散了,高句丽国的臣子们自然没什么话说,于是众人各自起身散去。当然,表面功夫还是做足了,众人离去之前皆向高丽王高藏行了君臣之礼然后告退。
直到所有人都走了,殿内空无一人,一脸不耐烦的败家子模样的高丽王高藏忽然收敛起刚才不耐烦的索然表情,脸色渐渐有了变化,变得阴冷,莫测,狠厉,鹰隼般的眼睛盯着殿外的积雪看了一会儿,嘴角的冷笑一闪而逝,最后无声地站了起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转过身时,又恢复了往常的顽劣表情,像极了一个无所事事只知遛鸟熬鹰沉迷女色的纨绔败家子。
…………
平壤都城的布局竟是仿唐国长安而造,出了王宫便是一条趣÷阁直的平坦大道,相当于长安城的朱雀大街,大道两旁全是高句丽朝堂重臣府邸。大莫离支泉盖苏文的府邸离王宫最近,几乎与王宫一墙之隔。
府邸华丽奢侈,前厅富贵堂皇,此刻泉盖苏文匆匆出宫回府,为的就是见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客人。
客人穿着皮袍,半身裹着一块粗糙简陋的黑熊皮,头顶前额精光,后颅却留了七根编得小巧精致的辫子,辫子上还插着雉鸡羽毛,看其装扮委实十分怪异。
泉盖苏文进门之后却没有露出任何奇怪的表情,反而一脸欣喜地上前,朝这位客人行了一礼。
“泉盖苏文见过靺鞨安车骨部尊使,尊使一路远来,辛苦了。”
原来这位客人正是靺鞨安车骨部落首领派出来的使者。
靺鞨共有七个部落,每个部落各有首领,而且互不统属,部落之间并不和睦,这些年为了争夺牧场,争夺牧民和牛羊,甚至争夺女子,各部落之间已经交战很多次了,这一次来见高句丽权臣的,正是靺鞨七部之一,安车骨部的使者。
对泉盖苏文来说,安车骨部使者的到来,无疑是雪中送炭,挽大厦于即倾。
唐军虽然改道攻打安市城的杨万春去了,但这并不代表泉盖苏文可以高枕无忧,他知道唐国皇帝这次东征的最终目的便是都城平壤,更具体的说,他的目标是平壤王宫里的高丽王高藏,以及他这个实际掌控高句丽朝堂民间和军队的权臣。
杨万春虽说是高句丽中最耀眼的将帅,可泉盖苏文却不可能指望他把唐军击退,他甚至怀疑唐军围城时日一长,杨万春没了耐心说不定索性便投降了唐国,毕竟泉盖苏文与杨万春之间当年是有矛盾的,两人各自率领军队交战过,杨万春不可能为他泉盖苏文守臣子气节。
既然不能指望杨万春,泉盖苏文唯有自救,现在,靺鞨安车骨部的使者便是他的救命稻草。
高惠真的十万大军全折损在辽东城,都城平壤内防空虚,根本无法集结大批军队出征抵抗唐军了,泉盖苏文此时只能选择借兵,旁边的邻国百济和新罗常年征战,三国关系错综复杂,百济和新罗两国军队的战力也差得不行,泉盖苏文根本不可能指望他们,唯一有可能借得到兵的,只有北方的靺鞨七部,而七部中的粟末部首领早已投靠了唐国,在唐国皇帝面前卑躬屈膝,其余诸部有的明哲保身,有的索性也投向唐国,剩下唯一保持中立的,只有安车骨部。
很早以前泉盖苏文便派人与安车骨部积极联络,今日安车骨部首领派来使者,不论双方谈得怎样,至少可以肯定,安车骨部是有可能借到兵的,否则首领不会派出使者。
双方一番客套后,泉盖苏文心情甚爽,于是一声令下,府中设宴。
——不得不说,高句丽有太多地方模仿唐国了,就连唐国的坏毛病他们也学了个十足,一言不合就设宴。
不光是酒宴,高句丽国中许多风俗都跟大唐很相似,除了国中男女服饰不一样外,大抵都是相同的,从都城平壤一眼看过去,就像一个山寨版的大唐长安城。
酒宴和大唐一样,也是宾主饮酒,殿中有歌舞助兴,当然,歌伎唱的歌有点那啥,像山歌,扯着嗓子咿咿呀呀不知唱的什么。
宾主落座,泉盖苏文向使者敬了几杯酒,客套几句后慢慢聊到正题。
“贵部首领可愿借兵南下,助我赶走唐国兵马?”泉盖苏文紧张地盯着使者道。
使者微微一笑:“安车骨部向来以唐国为宗,每年朝贺从未中断,大莫离支若要我们部落叛唐,我部首领担心将来会被唐国报复……”
话里的意思似乎是拒绝借兵,但泉盖苏文却并不急,有时候亲耳所闻不如亲眼所见,泉盖苏文听到的是拒绝,但他看到的却是安车骨部派出了使者。
如果首领真的拒绝借兵,人家郑重其事派个使者跑到平壤来做什么?所以,拒绝是假,谈条件才是真。
于是泉盖苏文不慌不忙笑了笑:“听说贵部落与相邻的粟末部落常有征战,而且你们一直落于下风,十三年前,唐国兵马灭了东*突厥,粟末部为了扩大草原牧场,已完全倒向了唐国,每年朝贺时向唐国皇帝卑躬屈膝,回到草原上对靺鞨其余诸部作威作福,有了唐国的支持,粟末部落首领愈发目中无人,这些年你们已被他们打压得喘不过气来,贵使,不知我说得对否?”
使者神情微滞,随即坦然笑道:“无缘无故的,大莫离支为何说起这些?”
泉盖苏文垂头把玩着手里精致的酒盏,淡淡道:“我的意思是,安车骨部也有敌人,你们的敌人和我高句丽是一样的。”
“就算如大莫离支所说,我们安车骨部的敌人也应该是粟末部落。”
“你这样算不对,没有唐国在背后撺掇支持,小小粟末部落哪里来的勇气敢打压你们靺鞨其余诸部?所以,你们的敌人不是粟末部,而是唐国。”
使者似乎并不愿继续这个关于敌人的争论,对安车骨部来说,这种争论是毫无意义的。
“我们得罪不起唐国,安车骨部只是靺鞨部落其中的一支,唐国若将来报复,我们必将承受灭族之祸。”使者淡淡地道。
泉盖苏文笑道:“若我这一次打败了唐国呢?”
使者一愣,然后定定地看着他。
泉盖苏文道:“前方战事想必贵部首领已然知道了,唐军渡辽河之战,我高句丽的勇士杀唐军数千,辽东城外,高惠真设伏,杀敌两万余,辽东城后来虽被攻破,但也杀敌近万,如今唐军正在攻打安市城,杨万春用兵如神,二十多万唐军在安市城下一筹莫展,不得寸进,安市城纹丝不动,唐军不可撼动分毫,仅仅一个杨万春,便将唐军拖在安市城下动弹不得,进退两难……”
摊了摊手,泉盖苏文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贵使你看,唐国军队,也并不似想象中的那么无敌,所谓‘纵横天下,莫敢敌者’,不过是唐国人自己吹嘘出来的。与我高句丽交战一个多月,唐军付出了近五万人的代价,他们却仅仅只得到了一座辽东城,我高句丽国中仍有城池数十,按这样的代价算来,唐国皇帝能攻得下几座?这次唐国所谓的东征,已是举倾国之兵,此战若败,我敢保证,唐国少说上百年才能恢复元气,百年时光里,不知发生多少变数,唐国江山那时还不知道是不是姓李呢,贵部首领还在怕什么?”
“……唐国若败,我们这些唐国周边的邻国岂不是能松口气?这些年唐国穷兵黩武,征伐无数,太霸道了,邻国皆摄于唐国兵威,不得不屈从,而我高句丽,不谦虚的说,从来不曾仰其鼻息,我们国小,民穷,却不畏强权,敢于抗争,此战关乎两国之国运,我高句丽若胜,唐国从此不敢再进犯国境东部,包括你们靺鞨部落在内,此战以后,你安车骨部的安危可由我高句丽一肩担之,唐国若欲报复,我高句丽绝不会坐视旁观,这句话是我大莫离支的承诺,我愿写进盟书中,如有违誓,甘受天谴。”
情势分析得很透彻,不过使者并不为所动。
使者毕竟只是使者,部落里不由他说了算,既然奉了首领的命来平壤,他想谈的是条件,而不是情势。
“大莫离支殿下,尊驾应知我安车骨部与粟末部毗邻,我部青壮男子有一万余人,皆是下马牧羊,上马出战,他们都是天生的战士,但这一万多人是我部落宝贵的劳力,是部落生存的资本,若因异国之战而糊里糊涂陪上性命,于我安车骨部的利益不合,还请大莫离支见谅。”
泉盖苏文挑了挑眉,这话他听懂了。
情势是虚的,感情是虚的,什么唇亡齿寒都是虚的,真正实在的东西是利益,如果这是一桩交易,那么现在到了开价的阶段了。
泉盖苏文呼出一口气,神情渐渐变得幽怨,要利益你早说呀,害我浪费这么多口水,挖空了心思的忽悠,就好像看到一位美丽高贵的女神,费尽无数心思去追求她,想尽一切办法制造浪漫,告白情话,谁知聊到最后,女神张嘴一句“包*夜八百,必须戴*套”,这种心理上的落差……
泉盖苏文张了张嘴,一肚子的怨气生生吞了下来。
好吧,谈价格了。
“此战若我高句丽胜,我们可以出兵,助贵部首领统一靺鞨七部,将其余的六部全部灭掉。”泉盖苏文神情平静地道。
使者点点头,眼中已有了笑意,但还是没出声,示意泉盖苏文继续说。
显然,这个价码还不够。
泉盖苏文缓缓道:“高句丽还愿支持贵部首领向西扩张,安车骨部的西面是南室韦经营数百年之地,我愿出兵助贵部占领南室韦的牧场草原,掠来的人口,牛羊,兵器,战马等,全部归贵部所有。”
使者眼中的笑意愈发明显了,但还是没出声。
泉盖苏文皱了皱眉,再增加价码未免有点贪得无厌了,他不喜欢太贪心的人,除了他自己。
忍住心头的怒火,泉盖苏文想了想,道:“贵部首领统一靺鞨七部后,高句丽愿支持贵部首领立汗国,愿承认贵部首领为可汗,从此你我两国唇齿相依,荣辱与共,从地理态势上互为犄角,共同牵制唐国不义之兵马向北部和东部扩张,贵使觉得如何?”
使者忽然睁大了眼,毫无疑问,最后一个条件很令人动心,建立汗国啊,也就是当皇帝啊,多少代的靺鞨族人都没想过,汗国建立后不知多大的利益,更何况身后还站着高句丽这么一个天然的铁杆盟友,唐国若在此战中败了,就算知道他们立国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利益动人心,泉盖苏文的条件令使者动心了,比自己来之前期望的条件要高得多,这趣÷阁交易并不亏,回去后相信首领会非常满意的,原本首领就有借兵给高句丽的打算,因为粟末部对安车骨部欺压太甚,现在高句丽拿出这么多条件请他们出兵,更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见使者眼睛睁大,呼吸不自觉地急促起来,泉盖苏文暗暗一笑,他知道这些条件大抵已满足了安车骨部的胃口。
“殿下的条件倒是合适,但我安车骨部位于粟末部的北面,粟末部首领向来与唐国皇帝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若知我部出兵攻打唐国,必然会被粟末部阻拦,可我们也无法绕过粟末部南下……”使者危难地道。
泉盖苏文笑了笑,只要愿意出兵,任何困难都不算困难。
拍了拍手,泉盖苏文命家仆取过一张羊皮地图,然后指着地图的某处,缓缓道:“尊使请看,安车骨部的西面是南室韦,其部向来地广人稀,若是借道南室韦往西行一百里,然后转到往南,便可直抵扶余城,当然,还有一个更简单的办法……”
“愿闻其详。”
泉盖苏文目光闪动,轻声道:“粟末部欺压你们靺鞨六部多年了吧?以前粟末强大,你们弱小,而且粟末的背后还有唐国皇帝的支持,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唐国与我高句丽鏖战,无暇他顾,尊使试想,没了唐国支持的粟末部,算得什么?不过是一条丧家无主的恶犬而已,除了虚张声势狂吠,还能怎样?贵部首领若能联络靺鞨其余的六部,合成联盟,六军变作一军,朝南开拔,直取粟末部落,先把粟末部灭了……”
泉盖苏文说着,狠狠朝地图上粟末部落扎营的位置擂了一拳,咚的一声闷响,使者吓了一跳,随即脸孔迅速涨红,鼻翼侧张,两眼通红地注视着泉盖苏文落在地图上的拳头,那只有力的拳头恰好砸在粟末部落的位置上。
良久,使者终于下定了决心,面朝泉盖苏文躬身行了一礼。
“尊贵的大莫离支殿下,我安车骨部愿追随高句丽起兵,尽发族中青壮子弟南下,助高句丽打败唐国,不仅如此,近年来粟末部仗着唐国的支持,对我靺鞨六部多有欺压,诸部首领早已深觉不满,我部首领愿联络其余诸部子弟,我们六个部落联合起来,先将粟末部灭了,然后引兵南下,与贵国大军一同击败唐国。”使者站起来单手抚胸道。
泉盖苏文大笑,端起酒杯朝前一递:“来,贵使满饮此杯,预祝你我两国同心协力,共击外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