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程处默查泾阳许家不是没有道理的,李素很相信自己的直觉,退了亲又主动要求结亲,其中必然是有原因的,不是许家闺女有个不靠谱的老爹,就是许家老爹有个不靠谱的亲戚……
现在这件事的真正根源正坐在李家前堂里,李素很想知道,他跟许敬宗到底什么仇什么怨,非要塞个许家闺女给他。
礼多人不怪,许敬宗再次向李素施礼,苦笑道:“许某确无恶意,泾阳许家是许某远亲,因其商贾之家,而许某在朝为官,故而不常走动,数月前亲族相聚,许家曾说起与李县子结亲之事,提及李县子……声名不洁,遂退了亲事,许家是商户,见识不多,而我却身在朝堂,深知李县子声名之隆,若说李县子竟能做下这等……恶事,许某却是不信的,于是遂跟许家言明,此乃有人中伤县子,许家错失美玉矣……”
李素恍然。
能在历史上留名的,不管是奸臣还是忠臣,终归比常人多几个心眼的,李素当初干过的自污名声的事,或许能蒙住许家,但却瞒不过许敬宗,他甚至用不着亲眼目击便能敏感察觉到不对劲。
难怪后来许家老爹完全无视李素曾经的恶名,而主动再跟李道正商议结亲之事。
许敬宗这番话没说得太透彻,但李素却推测出了他没说完的话。
刚才许敬宗说他新近贬官,然后撺掇远亲许家跟李素结亲,这里面就包含许多意思了。
简单的说,许敬宗最近在长安城里听说了李素的名声,然后推断出李素是一支潜力股,李素出征后能不能立功封爵,那时许敬宗也不清楚,但他清楚李素以后一定会飞黄腾达,毕竟李素治天花,作诗,献国策,当今陛下和房相亲自降尊寻访,仅这份殊荣便很不简单了。
上达天听,简在帝心,这样的人能不飞黄腾达吗?于是许敬宗赶紧让亲戚抱住李素的大腿,这个年代还是很注重宗族情分的,泾阳许家跟李素结了亲,等于便是许敬宗跟李素结了亲,许敬宗去年因事贬官,正是寻求转机之时,李素被陛下另眼相看,岂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转机?
于是,在许敬宗有意无意的炮制下,终于弄出了一幕令李素头疼的闹剧,这件事里,受益人自然是被贬官的许敬宗,而李素和许家的闺女则成了牺牲品,或者,牺牲品里还包括东阳。
很有意思,莫名其妙被人当成了棋子,更有意思的是,李素居然对许敬宗生不出恨意。
这家伙自然是坏人,玩弄心机是官场中人的基本技能,定亲这件事说来没什么技术含量,但许敬宗的时机拿捏得非常好,趁着李素出征时跟李道正谈妥了,回来时聘礼已下,日子已定,若李素没有认识东阳的话,说不定就马马虎虎认了这桩亲事,到时候许敬宗上门求助,让他的官场生涯再次焕发生机,如今李世民正是对李素另眼相看,可谓圣眷正隆之时,冲着亲家的面子,李素也不能不帮忙,于是,笑到最后的人只有许敬宗。
然而许敬宗虽然坏,却坏得很坦率,这也是李素对他恨不起来的原因。
许敬宗没想到李素会如此反感这门亲事,随即又打听到程家小公爷正满长安的打听泾阳许家的底细,不得不说,许敬宗还是非常有危机意识的,察觉到李素这一番动作后,许敬宗顿时觉得不妙,如今他只是个小小的从六品司马,他惹不起卢国公府,甚至连李素这种末等小爵都惹不起,事情超出了他的掌控,必须及时悬崖勒马。
于是许敬宗非常痛快的把自己送上门,前因后果说清楚,态度也摆得很端正,没错,就是我算计你了,今天来赔罪,要杀要剐随便你,反正一百多斤就撂这里了。
从阴谋者到混不吝,角色转换得如此自然,毫无PS痕迹……
李素真的对他恨不起来,他怕的是伪君子,但却很欣赏真小人,这种人不会时刻用“道德”俩字来恶心别人,而且坏得很自然,坏事自然干得不少,得逞了,暗暗得意一番,被人戳穿了也不尴尬,老老实实承认这次状态不好,没发挥出正常水平,坏事没干成功,下次再来过。
跟这种人打交道其实挺不错的,不累。甚至连提防心都不必有,自己倒霉了第一个先问他,是他干的,顺手给他一嘴巴,不是他干的,……那就真不是他干的。
当然,对许敬宗恨不起来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李素知道困扰自己多日的麻烦暂时解决了,既然登了李家的门,泾阳许家那边的烂摊子,自然由许敬宗去收拾,如果收拾得不利索,李素不介意动用一下关系,把他当成自己来到唐朝后的第一个敌人,而且是生死大敌,不死不休的那种。
都是聪明人,话说到一半就够,许敬宗的表情很坦然,脸上没有任何被道德心谴责的愧疚,仿佛只是走路时不小心碰了一下路人然后道个歉。
李素说话也不遮掩了,笑着指了指许敬宗:“你给我找了个很大的麻烦。”
许敬宗陪笑,此刻他已不敢再拿李素当十几岁的小娃子看了,很正经的平辈相交的态度。
“所以许某今日来赔礼,而且以后也不会有麻烦了。”
好了,李素等的就是这句话。
多余的话不必说,李素接受了赔礼,甚至也接受了许敬宗递来的友谊之手,抛开李素个人对他的欣赏且不说,像许敬宗这种人若主动要求跟你做朋友,最好不要拒绝他,否则以后命中必有劫数,当然,这种人被归于哪一类朋友,则看个人修养造化了,反正在李素心里,许敬宗可以成为守望相助的利益朋友,可以共享福,但绝不能指望他会与你共患难。
反过来也是,许敬宗将来若陷入什么掉脑袋的大麻烦里,李素一定也是掉头跑得最快的。
获得李素的友谊很容易,许敬宗今日得到了一个不小的惊喜,他没想到这位刚刚被封了爵的少年竟和他如此……臭味相投?
许敬宗甚至有点淡淡的后悔,早知这人与自己如此投契,何苦布那么一个复杂的局,直接登门,大家喝杯白酒交个朋友,爽利多了。
说笑几句后,许敬宗试探着说起他去年被贬官之事。
李素认真想了想,道:“许司马可知上月我大唐与吐蕃的松州之战?”
许敬宗急忙点头:“此战传遍长安,以五万敌二十万,乃我大唐近年少有之大胜,而李县子所创的震天雷更是大放光彩,令长安军民敬仰不已。”
李素点点头:“震天雷这东西,确是我所创,秘方我已献予陛下,此物陛下甚为看重,前些日召我进宫奏对,陛下似乎有意设一个火器局,专司研制火器之用……”
许敬宗闻言两眼大放光芒,情不自禁坐直了身子,眼中冒出无法掩饰的权欲。
李素笑道:“其实陛下有意任我为火器局监正,但我性子太懒散,况且火器这东西太危险,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所以……”
许敬宗飞快接口:“许某愿为李县子分忧!”
“火药配制是我大唐的绝密,陛下必然要任用绝对信任的人,我可代你向陛下举荐,但陛下用不用你,真不是我能左右的。”
许敬宗笑道:“不瞒李县子,当年陛下还是秦王时,许某便是秦王府的学士,颇受陛下赏识,如今陛下所信宠者,皆是秦王府时的旧部,然则卢公,卫公,英公等皆是征杀大将,赵公长孙,房相又是肱股重臣,秦王府旧部余者不多矣,许某若能得李县子举荐,陛下定然不会拒绝。”
说到这里,李素不由好奇起来:“既是秦王府旧部,陛下应该对你恩宠无加才是,许司马何以被贬官?”
许敬宗仿佛猛然被人揭了疮疤似的,表情变得黯然起来。
长长叹口气,许敬宗道:“去年贞观十年,长孙文德皇后薨逝,陛下诏令举国服丧,许某的心情其实也是万分悲痛的,文德皇后确是古今第一贤后,可惜天妒贤后,竟中年崩丧,实是老天无眼……那日丧礼之上,众臣在太极殿外跪地哭丧,许某也在其中,哭得情不自已之时,抬头猛然发现当时的率更令欧阳询哭得眼泪鼻涕横流,那张脸扭得实在是……”
说到这里,许敬宗的俊脸也开始扭曲了:“实在是,实在是……乱七八糟……”
李素不解了:“一张脸有鼻子有眼,怎会乱七八糟?”
左右环视一圈,许敬宗顺手抄起自己衣裳下摆的绸布,双手狠狠一拧,然后呈现给李素:“李县子请看,当时欧阳询就是这般模样……”
很直观的形容,李素瞬间秒懂,然后……他的脸也开始扭曲了。
许敬宗黯然叹道:“那张脸,实在是太可笑了,许某当时真的无法克制,喷然大笑出声,就是那一声笑,被御史台的御史们参得生不如死……”
说完许敬宗不知是不是又回想起了欧阳询当时的模样,一年过去了,欧阳询那张脸的笑点似乎仍在,许敬宗忽然噗嗤一声,接着悚然发觉自己太失礼,于是急忙双手往面前的矮脚桌上一趴,把脑袋深深埋进去,发出不知是笑是哭的嚎声。
“许某对不起文德皇后,许某是罪人啊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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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许敬宗因长孙皇后丧间大笑而贬官,这是真事,非我杜撰。。没错,他就是这么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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