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栋回到宿舍的时候天已经晚了,他手上拎着从食堂带回来的云吞,刚好前几天在网上订的啤酒也送到了,就准备拎着这些东西去找隔壁的姜一帆随便聊聊。
他也是意识到很久没见着姜一帆的面了,才想着趁今天下班比较早,来串串门。结果敲了半晌的门,屋里也没人应。太阳基本落山,姜一帆的宿舍也没开灯,看来是不在。
于是白栋回屋把云吞放起来,看了会儿书,留神听着走廊上一直没动静,心想姜一帆也忒拼命了,这是要加班到什么时候?偏偏电话给他也不接,短信也不回。
临睡的时候他又去敲了遍门,还是没人。
白栋狐疑地站在走廊上,最后得出的结论只有:因为工作地方不同,也许姜一帆是出差了或者放假了。明天下班了去主楼那边找人问问好了。
打定主意的白栋准备回屋,却借着走廊灯,突然发现走廊尽头的阳台,那一排盆栽都死了。
因为姜一帆的房间靠尽头,就在那放了一排特别有生气的植物,虽说现在快冬天了,植物大多枯黄,但姜一帆还跟自己说过,他种的都是些常绿植物,不怕冷也不怕水少。
但是现在,它们全死了,死的透透的。
平时白栋下班都是直接会自己屋里,没注意到,这时候才发现就更加觉得担心了。姜一帆是因为很久没回宿舍还是仅仅对栽培不感兴趣了呢?
白栋朝走廊尽头走过去,去摸了摸那些枯萎的叶子,心里狐疑发慌,结果一抬头,就见着了远远伫立的9号楼,只有一间屋子亮着灯。
是404。
陆乌怎么还没睡。
他觉得自己要担心的事情真是太多了。
白栋怎么也想不到,就在第二天,他还没来得及去一趟主楼,就在自己工作的地方见到了姜一帆。
我需要舒展
被困于阴暗地底的无数日夜
所祈盼的梦想
空气给予水分
日光施舍热度
充盈每一颗亟需喂养的细胞
我得到舒展
叶片齐聚
等待花期
白栋拿着黑色封皮的诗集,站在窗口,浑身僵硬地看着楼下继霍川之后又一名进入9号楼的新病人。
他神色恍惚而茫然,以往充满热诚和开朗的眼睛变得灰暗,从悍马上下来的时候,有护工迎上去托他的胳膊,他立时变得惊慌畏缩,闪躲着看人。
白栋不明白,那看上去分明是他最熟悉的友人,却露出让他完全陌生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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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院的是姜一帆,他在短短一个半月里,从凤栖镇疗养院的医生,变成了这里的病患。
并且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他被安排进了9号楼。
白栋坐在办公室里,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力站起身朝稍微吵闹的屋外走去。
有不少看热闹的病人都出了病房,胳膊搭在扶栏上看刚刚接受了简单检查,被带出诊疗室的新病人。
9号楼的一楼贯通二楼,垂了蒙灰的旧式水晶灯,从环绕形楼梯往下看能俯瞰大厅全貌。白栋走到病人们中间,也这么朝下望,正好就看到了被医生护工带上来的姜一帆。
跟霍川那又是束缚衣又是口塞面罩的阵仗不同,姜一帆只是看上去瘦了些,穿着平时经常穿的卫衣牛仔裤,他似乎感觉到聚集在上方的目光,便有些警惕地抬起头。
两人的目光便这么对上了,姜一帆一愣,张了张嘴,急于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发声,垂下了头。
白栋无法淡定了,他冲下楼梯,拦住了例行公事的一行人。
“对不起,我能和他谈谈吗?我们之前认识。”他对走在姜一帆旁边的医生说,那是一名比白栋级别高不少的中年医生,姓陈,戴副无框眼镜,人看起来严肃平时也没有多少交流。
如果没记错,陈医生倾向妄想症范畴的辅助研究。
陈医生点点头,还算通融,带人往旁边让了让,但是仍旧看着他们。病人们也发出议论的声音。
白栋走过去,姜一帆不看他,两只手插在卫衣口袋里,却不是多轻松的肢体语言,他肩膀绷得紧紧的,想把自己缩起来。
“我想、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白栋深吸了两口气,才把话问利索。
“我……我没办法跟你交谈。”姜一帆扭开头回避他。
白栋突然抓住他的肩膀,不可遏制地捏紧了:“姜一帆!你看着我说话!到底发生了什么!”
姜一帆被吓得不轻,总算正眼看他了,但还是抖抖索索地说:“我没办法、也不想跟你交谈。”
白栋简直想上手掐死对方,又急又气,这让等在一旁的陈医生不耐了,走过来拍他的背:“与其问他,你怎么不想着先来问问我呢?”
姜一帆看向陈医生,满眼敌视。
白栋眼都不带转,只是坚定看着自己的朋友,默默告诉自己沉住气,才再度开口:“姜一帆,不管你说什么的我都会认真听,你为什么不能跟我谈呢?到底出什么事了?”
“……”
“我想帮你啊。”
姜一帆还是没有回答他,白栋颓丧地放开对方的肩膀,旁边的陈医生露出了微不可查的得意神情,扬了扬下巴,示意护工把姜一帆带到病房去,然后对白栋说:“跟我来吧,姜一帆从主楼转过来的时候,那边的刘主任就跟我打过招呼了,说你俩以前是同事,这种事冲击挺大,要我也照应着你点儿。”
白栋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刘主任是他刚来的时候,在主楼带他的前辈,没想到人还记得自己,顿觉感激。
陈医生把白栋带到自己的独立办公室里,给他看了姜一帆的诊断书。
“差不多半个月以前,姜一帆就开始为他负责的病人掉包药品,把利培酮换成了维生素,远方开始注意到他负责的病人情况急剧恶劣的时候还根本没把事情联想到作为医生的姜一帆身上,所以耽误了对姜一帆的治疗。”
陈医生推了推眼镜,双手交叉着坐在椅子上:“他负责的那位病人有非常严重的妄想症,不管遇到什么人,都像搞传销似的抓着人家灌输那‘世界虚假论’以及‘大脑欺骗论’什么的,以前跟他同寝的病人有过被他灌输成功的先例,但还从来没有医生被影响的例子,简直荒谬。”陈医生牵嘴角摆出个嘲讽的表情。
“你是说姜一帆?”白栋不确定地问,事实上他已经在祈祷事情不是朝着这显而易见的推测而去的。
“没错,姜一帆相信了那位妄想症患者编的故事,并且他还一直掩饰,想帮助那位病人逃走,谁知道呢,他们认为整个世界都是假的,说不准还准备计划什么比逃走更要命的事情。”
白栋低头又看看自己手上的诊断书,姜一帆被诊断为妄想症。
他想起姜一帆不止一次跟自己提起他的那位病人,并且还因为病人的言论苦恼过,那时候他做了什么呢?只是轻描淡写地对姜一帆说,你是医生,可别被绕进去。
哈,这是多么容易说出口的劝诫啊,简直都不用过脑子,他明明知道,之所以会有那么多人,明明身体健康却像坐牢一样被关进精神病院。他明明知道这种摧残心智的疾病向来都是预防比什么都重要。他明明知道!作为医生的他自己,比谁都清楚,任何人都有可能患上精神疾病,然而如果他多留心,在姜一帆已经明显陷入困扰的时候花时间好好跟他聊一聊,说不定就能阻止那些荒谬的念头在姜一帆的脑子里扎根,阻止立志当一名精神科医生的姜一帆亲自住到医院里。
白栋的手不由自主抓皱了诊断书,然后抱住头。
“你也别不好受,这种事情有时候旁人也是控制不了的,就算你是医生,也不可能把身边每个人的脑袋都撬开来瞧一瞧吧。”陈医生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
“那为什么……会让他住到9号楼来?”
听到这个问题的陈医生沉默了。
“为什么?”白栋抬起头,眼圈有点红,“你们到底要把多少人关进来?”
中年医生有些尴尬地推了下眼镜,在转椅上转过身:“行了,你该去工作了,不要因为就同事的事情操心,他已经不再是医生了。”
白栋站起身,把皱巴巴的诊断书放到陈医生的桌上。
“他不再是医生,但永远都是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