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片刻功夫,吴伟业包间的们打开,接着便是嘈杂的脚步声。吴伟业宴请的似乎是一些文官,通谈吐看,应该是东宫的同僚。言谈之中始终不离“太子殿下”“学业”这些字眼,一路说过去的也就是讲什么书,谁去讲。敢情今儿这顿饭是太子的班主任和科任老师商议上半年教学计划的,办公室里办私事,私人场合说公务,果然具备优良的传统。
方涛耳朵好使,听出来那个吴伟业的脚步在楼梯口明显停了一下,又旋即下楼。旋即,一个人跑上来对准备收拾东西的伙计道:“东西先别收了,我家大人待会还要见客。”说罢又匆匆跑下去了。约摸过了一炷香功夫,一个轻微的脚步声缓缓踱上楼,在楼梯口停了下来。
“梅村公……”
“此处人多眼杂,卞姑娘还请到房中一叙。”吴伟业的声音。接着就是两人的脚步声远去,只听吴伟业又道:“门就不用关了……”
“娘的……”方涛忍不住低声暴了句粗口。
“什么意思?”史德威不解地问道。
方涛没好气地解释道:“姓吴的太TM不是东西了,干嘛开着门?还不是为了证明他自己跟卞姑娘之间是‘清白’的?人家都千里迢迢死里逃生赶过来了,还这么冷血!”
“文官儿能有几个好东西?”史德威不以为然道,“我还以为吴大人会装作不认识呢。”
“你还叫他‘大人’?”招财也愤愤然,“这狗东西欠一顿好打!”
“习惯了,改不了口……”史德威无奈道,“我是军中出身,这么多年了都这么叫。”
“嘘……别说话,没关门正好,咱们听墙根……”方涛示意安静。
卞玉京跟着吴伟业进了包间。吴伟业指着个绣墩道:“卞姑娘请坐!”自己则在距离绣墩三四步的地方坐了下来。卞玉京道了谢,缓缓坐下,从腰间抽出自己的紫竹箫,低头道:“赛赛千里北上,自度一曲,请梅村公品鉴。”
吴伟业没想到卞玉京开口第一句话居然是要求吹曲,迟疑片刻,点点头道:“还请卞姑娘赐教。”
卞玉京箫管一提,缓缓吹了起来,曲调似曾相识,吴伟业皱着眉头听完,问道:“《忆故人》乃是蔡邕琴曲,卞姑娘何故改奏洞箫?”
卞玉京没有回答,抬起头,泪水涟涟道:“梅村公,可有意乎?”
吴伟业悚然一惊:太直白了!
卞玉京虽然省去了后半句话的主语,可吴伟业不难理解:收了我吧,行不行?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应该急切到了什么程度才会主动说出这番话!就是这么一个女子,可以辗转千里,冒着身陷鞑虏的危险前来投奔自己,求的只不过是个小妾甚至连小妾都不如的身份,自己该怎么办?吴伟业沉默了,半晌不答。
“可有意乎?”卞玉京复问道。
“卞姑娘苦行千里,当吃了不少苦头吧?”吴伟业见卞玉京追问得急,扯开话题道。
卞玉京一下子怔住了,苦笑一声,掏出手帕擦干眼泪,语气有些低沉道:“赛赛自金陵登州,至山东因河道不通而下,忙乱中与家仆婢女失散,孤身一人靠着双腿步行至沧州。只因鞑虏肆虐,滞留沧州不行。幸得将军方某率军押送军资救援高阳,赛赛无可去处,便与之同往,决意于高阳城破时殉节,以全梅村公之清名……高阳城破,赛赛被掳,侥幸脱身之后随方将军辗转郎山直至长陵,于两军胶着之时幸见成祖皇帝、孝慈仁皇后显圣,故而幸留残躯,又随番邦公主同赴京城,今日得见梅村公,赛赛死而无憾……”
“从军……被掳……”吴伟业酒劲上来了,口中低低地念叨着。
“梅村公,可有意乎?”卞玉京再次问道,语气也强硬起来,“赛赛不求明媒正娶,不求锦衣玉食,只求此生能以一小婢长随梅村公左右……万岁虽下诏赐婚,可梅村公未婚之妻只是良家女而非宗室,梅村公此时若是不便,赛赛可以等!等到梅村公三媒六聘取回正妻,赛赛只等一顶小轿从半夜时分从后门而入……”
“在下……”吴伟业迟疑了许久才道,“在下初蒙圣恩……开春之后讲的是《尚书》,有些晦涩……太子殿下学业有些吃紧……”
卞玉京脸色凄然,冷笑一声道:“片刻功夫,赛赛三问而梅村公三次避而不答,梅村公心意赛赛已知。既然梅村公已经有了决定,赛赛就不勉强了……就此别过,赛赛不会误了梅村公的锦绣前程!”
话中带刺,这让有些微醉的吴伟业脸上挂不住。毕竟在江南日久,他对卞玉京没有一点想法也不是不可能的,两人曾经郎情妾意也是在江南闹得尽人皆知,如今卞玉京来投奔自己,自己又为了前途而回绝。若是卞玉京含愤而去,到了江南事情传开,自己也少不得背上一个为了功名利禄始乱终弃的骂名。出于扳回一局的考虑,醉酒吐真言的吴伟业终于说出了一句为自己只顾功名利禄作掩饰而后来却把事情搞大的话:“江南歌伶,随军日久,又遭鞑虏掳劫,安能完璧?事关门风,非为功名。”
一句话让卞玉京如遭雷击,原本已经含愤的脸顿时变得煞白,颤抖着伸出手指着吴伟业道:“你……你、你……”当下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大口地喘着粗气。
吴伟业没觉察到卞玉京的变化,自顾自地说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在下纵然不才,也不能捡了军汉跟鞑子的弃物……你我……”
“吴伟业!”卞玉京厉声叫了起来,“枉我千里来投,只为一个‘情’字!今日我便坠死在这楼下,府尹收尸之时,且叫稳婆看过,赛赛仍是处子!”说罢,拔脚就往窗口赶。
“姥姥!”听到这里,招财暴跳了起来,再也顾不上别的,捋起袖子冲了出去。
史德威向方涛投去了询问的目光,方涛也是怒发冲冠,一捋袖子:“管他个鸟!不揍这厮一顿不解恨!”也蹬蹬蹬跑了出去,史德威也被吴伟业的话激出了火气,虽然他跟卞玉京不熟,可短暂两天的相识,他也听说了事情的缘由,当听到吴伟业污蔑卞玉京既当军妓又迎合鞑子的时候,他也已经火了,于是,朝方富贵使了个眼色,两个人跟着后面一块冲出去了。
“唉!唉!你们什么人?我家老爷……哎呦!”吴伟业的随从刚想阻拦冲在最前面的招财,就被怒到极点的招财一拳砸在了鼻梁上。
“老子早看你不顺眼了!”招财恨恨地揪住随从的衣领,又砸了几拳,这才往里继续冲。
事起突然,推开窗户准备跳楼的卞玉京看到招财突然带人冲进来,也顿时一脸惊愕。吴伟业看到有人闯进来,立刻整理衣冠朗声道:“何人惊扰本官……”
招财冲到吴伟业面前抬起脚就一踹:“去你M的!卞姑娘都要跳楼了,你个王八蛋还没事儿似的坐在这儿,拦都不拦一下!良心被狗吃了!”吴伟业当场被招财从椅子上踹翻在地,招财犹不解恨,又踹了两脚,还是觉得不过瘾,干脆弯下腰来揪住吴伟业领口半拎起身,大拳头朝吴伟业脸上雨点一般砸了过去,一边打一边骂道:“我打死你个负心的王八蛋!卞姑娘这上千里路容易么!我打死你个混账东西,读的书都TM喂狗了!若不是咱们拼死了救,卞姑娘都不知道死几回了!姓吴的,你TM最好把你老婆看紧点儿,要不然老子带上一条街的男人给你带绿帽子……”
看到招财在往死里揍吴伟业,方涛和史德威也不客气,借着酒劲上来就赏了几脚。卞玉京这才从惊骇中猛醒过来,她知道吴伟业这个东宫侍读的官儿虽然不大也没实权,可清贵至极,这么一打,能把天捅下个窟窿来:欺太子罪同欺君啊!当下也顾不上跳楼了,连忙扑到招财身边拉住招财的臂弯苦求道:“许哥住手!许哥住手!别打了!”
招财转过头愤恨道:“这厮都把你羞辱成这样了,还巴不得你立刻跳楼死了,你怎么还护着他!”
卞玉京哀求道:“许哥!他是太子的侍读,打了他,罪同欺君啊!”
方涛一下子暴跳了起来:“欺君怎地?这厮活该挨打!老子现在是番邦使节,不长眼的放马过来抓人!”
楼梯口传来一阵脚步声,刚才挨了打的随从跑到楼下,把吴伟业的马夫、跟班一并叫了上来,到了门口,指着方涛一干人大叫道:“就是他们!他们在打老爷!”也就这个功夫,巡街的锦衣卫小旗和顺天府的差役也得了消息赶上来了:东宫侍读挨了打,谁TM活腻歪了?一行人看到招财正揪着吴伟业狠揍,也都是腰刀一抽铁链一抖,大喝一声:“衙门办差,都给老子住手!行凶的几个锁拿了到衙门问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