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甜暖的玉兰香气将我包围,在飞速移动的时空中,前方明媚的晃眼的白衣,这个纷扰的世界里唯一不变的静。
不知就这样跑了多久,他带我躲进院子里的低下酒窖。
“怎么样?有没有被吓到?”
白衣男子点上酒窖里的洋火灯,橙色的火苗将他清俊光洁的面庞照亮,明灭闪烁的光影中,他的眼睛如点墨般漆黑明亮。
是他……穆笙白。现在的他似乎比梦境中年长了一些,俊美的面庞退去了几分少年玩世不恭的风流,多了几分成熟男人的沉稳锐利。
我的心没有来的悸动了一下,痴痴的看着他,轻轻的摇头。
他松了一口气,接着,那舒展不开的眉头再度蹙起,说道:“丹青,你现在这里好好待着,我去安顿其他人。”
地面上的狂轰滥炸声隐隐传来,地窖里的土被震得簌簌落下,污浊的黄色沾染了他的白色长衫和他修剪整齐的墨色短发。
外面狂轰乱炸的声音已让我心惊不已,在看他骤然离去的背影,不由得联想起那件染着血的残破戏服。心中不祥的预感更甚。
突然真的好怕,好怕他走之后,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双手紧紧抓住穆笙白的胳膊,哀求道:“外面很危险,求求你,不要走。”
那人匆匆离去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他回眸望我,习惯性蹙起的眉舒展了些,清浅的笑容浮现在他年轻的面庞上,他说道:“怎么,丹青舍不得师傅吗?平日里,不是总爱和我顶嘴吗?我死了,就再也没人损你,没人罚你,没人逼你练功了,岂不如你所愿吗?”
“穆笙白,你说什么混账话!”我淬了他一声,将差点流出的眼泪憋了回去,凶巴巴的说道,“你说过的,要带我成角!”
听此,穆笙白的表情严肃了些,他霍地抬起我的手,将我的手搭在他的胸前。一下,两下,三下,低沉有力的顺着我的手传感到我的灵魂深处,很快的,我的心跳无意识的和他产生了某种奇怪的共鸣!
“放心,我一定不会有事的,我也不会让戏班里的其他人有事!”
他的承诺声混合着日本人惨无人道的轰炸声,轻飘飘的传来,却宛若巨石,重重的击打在我的心上。
他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狭窄的通道口,我的眼泪几乎是不受控制的簌簌落下,我知道,此时此刻,这刻骨的悲伤和担心一定不单单是我一个人的感受,还是佟丹青的。
我能感觉到她很在乎他!这种在乎应该早就超越了师徒之情的敬重,那应该算是爱了吧……
外面的炸弹声一声响过一声,一声真切过一声。
地窖在颤动,顶上的浮尘和黄土若下雨般簌簌的落下,我缩在角落里,垂着头,捡起一个碎石子在地上一遍又一遍的写穆笙白的名字。
每一笔,每一画都是那样的认真用力,像是生怕玷污了他的名字一般。
佟丹青记忆里关于穆笙白的场景如走马灯一般在我的脑海中徐徐放映。那一瞬间,我竟然有些分不清楚我到底是谁……但是,我终于很清楚的明白了,穆笙白到底是谁。
他是棠梨班的台柱子,反串扮相极美,能唱青衣,最拿手的是花旦,当年一曲《霸王别姬》让他红遍梨园,无数达官显贵一掷千金,只为看他扮一次倾国倾城的悲情虞美人,唱一首哀婉凄凉却又荡气回肠的西楚霸王传奇。
纵然他名满京都,可是《霸王别姬》这出戏,他每月只唱一次,时间定在每月十五的压轴,这是他雷打不动的规矩。
满月团圆,月光皎洁如水,将挂着色彩鲜艳的帷幕的三尺红台照的如梦如幻。
他一袭华服明媚,白绢水袖甩得潋滟若水,那双被浓妆描摹的更加精致美艳的桃花眼中蕴藏着无限悲切的心事。
他手握那柄寒光凛凛的宝剑,婉转的戏文从她口中悲伤的流淌:“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他的音色清澈柔美,不带雄音,再加上他那副浓妆之下倾国倾城的模样,在那处他演绎的最经典的戏文里,众人早已分不清楚他到底是风流俊雅的少班主棠梨班穆笙白,还是节烈美艳的霸王之妃。
我讨厌见到他自刎的样子,我讨厌穆笙白在舞台之上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虞姬的悲剧。
我想,待我出师之后,我一定要和穆笙白同台唱这一出戏,我演项羽,他演虞姬。
待那时,我一定要守住腰间的剑,不让虞姬有自刎而死的可乘之机!
这个想法,我从来没有和穆笙白说过,每日他下戏,便会带来一两个的昂贵吃食或玩具。他说,那些东西是票友送给他的。若我这日功练得好,他便将这些东西全都送于我。
大概是抱着占他便宜的心理,我每日极其刻苦的练功,尽全力达到他的要求,他那人看起来笑眯眯很好说话的模样,其实不然,他带徒弟是极其严苛的,我动不动就被他损得猪狗不如体无完肤,可是练完功之后,他却依旧还是笑眯眯的将那些零食都奖励于我。
吃着那些蜜枣洋糖巧克力,甜蜜的滋味融化在嘴里,每当这个时候,我这一天对穆笙白的怨怼便也随着这诱人的滋味,消化的无影无踪。
那日,他带回来一块极其精致的奶油蛋糕,上面的花朵是用我最爱吃的草莓果酱堆砌而成的。我开心的不得了,迫不及待的挖了一块,甜滋滋的奶油融化在嘴里,带给我前所未有的奢侈的味蕾感受。
“穆笙白,这些吃食好贵的,那些票友日日送你?”
我一想到前些日子,我在甜品店看到的一小块奶油蛋糕的价格,不禁微微皱起了眉。
穆笙白微微笑着,拿出帕子替我擦了擦浮在嘴上的奶油,说道:“那是当然,你若成了角儿,自会收到好多票友送的礼物。说不定呀,你还会被那家的青年才俊看上,娶你做妻子呢。”
“呸!我才不要呢!我就想着一辈子待在梨园,唱一辈子的才子英雄!那些什么所谓见色起意的青年才俊,就算是八抬大轿把我佟丹青抬回去,我也不稀罕!”
穆笙白听此,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傻丹青……你若是想一辈子待在梨园从小生唱到老生,师傅便陪着你从花旦唱到老旦。”
那是阳春三月,棠梨班的院子里弥漫着夹竹桃和樱花清浅的香味,我望着眼前这个穿着洁白的长衫沐浴在春光之中的男子。想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在前世今生的梦里重叠的那个隆冬的早晨。
他伸出修长的五指把我从雪地之中拉起,眉眼稚嫩,分明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郎,却那般认真的对我说:“丹青,叫师傅……”
一晃,快十年过去了,他的承诺依旧那般坚定如昨。
我虽从未叫过他一声师傅,可是在我的心里,我早就认定他是我一生的师傅。可是,就算是这样,他真的能若他所说一般,陪我唱一辈子的戏吗?
就算他可以,可是下了戏台,和他在现实生活中卿卿我我一辈子的人,会是我吗……
丹青的记忆渐渐不是那么清晰,我作为佟雨兰的记忆再度涌上心头。
那件染着血的戏服如同一个尖锐的倒刺,从我的心间钻出,刮得我的心房血肉模糊,刺骨的剧痛从我的灵魂深处蔓延开来……
就在这时,头顶上方掩盖着出口的盖子忽然被人拿掉,一束明媚到刺眼的天光从我的头顶射了下来,我猛地抬头,只见那白衣胜雪的身影顺着逼仄的扶梯缓缓而下,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