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老头眼睛向上翻了翻,想了想道:“我就给你说一说我们村子南面不远处‘死人湖’的事吧。说是湖,其实不过是个很大很深的坑罢了,是鬼子当年挖的,有二十来亩地大小,十五六米深。故事还要从我爹说起,当年鬼子在坑里焚烧战死的军人和**。那时候死的人太多了,坑里日夜不停的冒着烟。”
祁老头好像陷入了沉思,停顿了一会。我知道徐州会战是李宗仁当年指挥的一场与日军的恶战,双方一共死了十几万人。**一路后撤没有时间收敛死尸,想必那坑里烧的多半是**的尸体。
“那时候,我爹只有八岁。有一次,鬼子把村里人都赶到大坑旁边。我爹躲在父亲背后看见日本鬼子把一车车的死人倒进坑里,倒上汽油,点着柴火,尸体和干柴一起燃烧起来,火光冲天。
鬼子有个军官随后开始训话,翻译大声的嚷着:说要是不听话,私藏国民军,下场就和坑里的人一样。全村的人都不敢说话,睁着眼睛望着坑里的火,愤怒和害怕都压在心里。漫山遍野都是黑色的烟,空气中充斥着焦糊的味道。
村里人给那个坑起了个名字叫死人湖,平时很少去那里,更告诫小孩不准去玩,说那里有野狗,后来我爹和村里的几个伙伴禁不住好奇,偷偷的跑到湖边,发现那里什么也没有,别说野狗,坑里的积水中连水草也没有。
我爹把地瓜干塞进罐子里,把罐子扔进湖里,提上来一看,没有鱼。那里除了阴凉的感觉什么也没有,后来我爹和那些伙伴就不想去了。但那次回来后我爹就老觉得后背一直凉飕飕的,回家后在被窝里捂了好长时间,才觉得好了些,但有时会突然感到钻心的疼,像针扎一样。
过了几天我爹就病了,爷爷打了我爹一顿,我爹才说出实情。爷爷和奶奶知道我爹去过死人湖之后没有责怪他,让他躺下睡觉。晚上的时候我爹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睁眼一看,见父亲站在床头,弓着腰,嘴里念念有词的说着什么‘来啊……走啊……’什么的,然后点燃了手里的一张红纸条,围着我爹的床转了两圈。
转完后爷爷摸了摸我爹的头。我爹一动不动的装作熟睡,装着装着真的睡着了,然后第二天很早就醒了,感觉很饿。奶奶给我爹做了一锅棒子面条,我爹吃的连汤都不剩。
我爹的病就这样莫名其妙好了,后来大了些我爹才知道这叫‘叫魂’,那天晚上爷爷连夜去镇上找了位神汉。神汉写了张纸给爷爷,叫他那样做的,说是孩子的魂丢掉一个,按他说的就能叫回来。
不知道是真准还是凑巧,反正我爹的病是好了。再后来日本人被赶走了,可死人湖里的烟依旧冒着。国民党和**打了起来,那死人湖里烧的不是**就是共军。
解放后终于等到了天下太平,死人湖里再也没有了烟。大家也都分了地。死人湖的旁边还压出了一条小路。再后来我爹结了婚,有了我。
我爹是老小,上面还有五个哥,两个姐姐,当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就八十三岁了,听爹说,爷爷是一直坚持到我出生才闭眼走的。那时候虽然没有了战乱,但是村民还是生活得很艰难,一亩地能产三百斤粮食就不错了,还经常闹蝗灾。
爹跟着爷爷学过编织,将沟边上的藤条割下来,编一些箩筐赶着驴车去镇上卖,勉强能够填饱肚子。
我四岁那年的冬天,出奇的冷。有一天我爹又编了很多框子,夜里的时候绑在驴车上,要连夜去镇上,赶在早集的时候卖了。
我娘看了看天对我爹道:‘孩子爹,天太冷了,不去了吧?’
我爹一瞪眼:‘知道什么啊!快过年了,不攒点钱怎么过年?’转过脸抱了抱我,‘还要给我儿子买糖葫芦呢。’说完赶着驴车出了门。
娘领着我在大门口望着爹消失在夜色中。
来回的路太远,为了不让驴太累,爹没有坐在车上,而是牵着驴慢慢走着。空旷的夜里,除了呼呼的东北风什么也没有。还好天上有星星,不用点煤油灯,可以省点油,我爹这样想着。
驴突然停住了。
我爹看了看驴车下面,没有坑啊,前面也是平坦的路,心想怎么不走了。‘呜呜呜……’一阵女人呜咽的哭声传来。我爹望了望四周,没有人啊,再仔细一听,声音是从路边不远的大坑里传来的。
我爹打了个冷颤——那不是死人湖吗,怎么会有人在坑里哭呢?我爹想起了老人们讲的那些鬼啊妖啊什么的,吓坏了,想跑,可是这么真切凄惨的哭声传来怎么能不管呢?万一人家是掉进去上不来了呢?抑或遇到什么事了呢?
我爹犹豫了一会,点着煤油灯,提着灯一步步朝死人湖边走去,到了湖边向下一望,只见一个红衣女子正趴在湖底的冰面上哭喊。
‘喂……大姐你没事吧?’我爹朝那女子喊了一句。女人听见声音,停止了哭声,抬起头,转过脸来望着我爹。我爹惊住了,他从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女人,那时候他能想到的唯一一个描述就是仙女下凡。
那女人梨花带雨的望着我爹娇声道:‘大哥,我掉下来上不去了,求你下来救我上去吧。’说完用衣襟擦了擦脸上的眼泪。我爹反应过来,忙要下去。这时候驴忽然一声长鸣,撒腿就跑。
我爹一看,赶快去追,顾不上身后的女人喊叫。那车上的框子倒可以再编,但驴要是跑了怎么办,这可是家里最重要的劳动力了。我爹想先把驴车撵住,再回来救这女的。不想这驴不知中了哪门子邪,朝着村里的方向一路狂奔,不管我爹怎么吼叫,它就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爹一直追到家门口。驴在门口停了下来,不停的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我娘听见声音抱着我出来一看,我爹正拿着鞭子抽打着驴。娘忙拦住问怎么回事,我爹把经过给娘说了一遍。
娘说不会是遇鬼了吧,那死人湖怎么会掉下去个女的。爹不信要回去救人,娘拗不过我爹,喊了街坊邻居好几个人和爹一起去。众人打着火把,来到死人湖围着湖找了两圈也没有看见有女人的半个影子,纷纷指责我爹忽悠人,还有人说肯定是遇见鬼了。
既然没有找到,大家只好回来。后来村里人把爹的遭遇变成了笑话,没事的时候总爱说一说。爹却坚持说,那晚上没有遇见鬼,也没有骗大家,他唯一的精神支柱就是他扔在湖边的煤油灯不见了。
爹说的有点道理,他那时回村然后带着村里人赶来,总共个把时辰,我们家又在村口,如果是村里人捡了煤油灯他肯定能撞见。
这件事随着村里人茶余饭后的消遣慢慢过去了。我十岁的时候,地成了公社的集体资产,各家按工分领粮食。那时候不再允许个人买卖东西,所以我爹也不再编制箩筐。我那时候很淘气,农村的孩子嘛,你们可能不知道,一群一伙的在地里玩山上爬,但是大人们告诫我们有两个地方不准去:一个是山后面的松树林;另一个是村子南面的死人湖。
当村里所有树上都逮过知了,地上所有沟里都捉过鱼之后,我们开始对大人们告诫的地方有了兴趣。一天早上我们很多孩子聚在一起,最大的猛子十三岁,最小的是妞妞八岁。
我们为去不去树林争吵了起来,有的伙伴害怕家里大人,不同意去,有的说不敢去的是胆小鬼,最后大部分都害怕挨打回家去了,留下来的包括猛子和妞妞只有五个人。
我们并没有害怕的感觉,对孩子来说可能不害怕是最好的防御。猛子领着我们,唱着山歌,向山顶爬去,过了山顶我们望见了大人们说的松树林,高兴地冲着跑下去。林子里面好多的奇花异草让我们兴奋。
我们疯狂的玩着嬉闹着,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座小木屋旁,小木屋很漂亮,木屋前面的院子里种着很多五颜六色的鲜花。
大家伙高兴坏了,正要摘花。‘住手!谁让你们来的!’一个女孩的声音吓住了大家。
不过当大伙看到只有一个小女孩时,不再害怕,嘘了起来。女孩只有五六岁的样子,怀里抱着一大把木柴。
猛子晃晃悠悠的走过去,嚷道:‘叫什么叫,小丫头片子,想挨揍是不是?’
那女孩只是睁大了眼睛,注视着猛子,然后我们就看见猛子摔倒在地,浑身抽搐着,嘴里不停喊着:‘疼……疼-……疼死了……’
我们吓得后退了好几步,没有人敢上去拉猛子。正当我们惊慌失措的时候,木屋的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位漂亮的女人,女人看了看地上的猛子,又看了看我们,责怪了小女孩几句,然后在猛子的背上轻轻拍了几下,猛子就不抽搐了。
猛子站起来,飞快的跑到我们这边,怒视着小女孩,嘴里骂了句:‘小妖女。’
小女孩将怀里的柴一扔,要走过来。猛子吓得赶紧往后窜。那女人拽住了小女孩的胳膊,摇了摇头,对我们说道:‘你们回家吧,这里晚上有狼的。’说完将小女孩拉进屋里关上了门。
‘跑’猛子喊了一句带头跑去,大家也跟着跑。一直跑,跑了半天却又跑到了木屋前。门开了,女人走了出来,对我们道:‘跟着我走。’声音很好听。我们都很听话的跟在后面,路上妞妞问了女人很多问题,女人都是笑而不语,只是捏了捏妞妞的嫩脸,把我们送到林子边上,女人就回去了。
我们就这样灰头土脸的回了村子,因为犯错在先,回家后,都没有敢告诉家里人去过林子。其实后来我想了很多那天的事情,只是记得女人很漂亮,小女孩眼睛很大,其他的都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