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七奴非彼“妻奴”,江夏意不在表面,更在深处。她性子促狭惯了,如今虽不比从前年轻时放诞,自有了女儿,豢养男女面首之事更收敛许多,但于□□上常怀作戏欢娱的心态。哪管对方是谁,逮着调笑之机,定先出言揶揄了。
本是说来活跃气氛的玩笑话,岂知,话音落下,殿中却霎时转入沉默,连欲替主子捧场、乐呵呵笑几声的宫人都极具眼色地垂首敛目,闭口不言。
舀了满满一勺的汤药凑至嘴边吹凉,唐潆闻江夏之言,心跳猛地漏跳几拍,拿着汤匙的手虚晃了下,险些将汤汁泼洒。畏妻之人常有,但正常人眼中,妻奴是指男子对妻室,江夏向唐潆言此,却是指女子对妻室了。
无论如何,现今绝非能将秘密公诸于众的时机,唐潆生怕被江夏瞧出了些许猫腻,忐忑不安了少顷。她一面强自镇定地喂太后喝药,一面装作不经意地看向江夏,机敏地将话峰绕到别处:“妻奴?姑母忽然说起这个,莫是意指近日京中一趣事?”
江夏神色虽是显而易见的想捉弄人,但其中暧昧缺缺,亦不曾在她与太后之间飘来忽去地看。定非自己所想那般,唐潆不由舒了口气。
手伸向前,汤匙送至薄唇处,好一会儿了,太后才抿药入喉。似乎,她刚刚在为何事失了神。
“我意并不在此……”江夏张口反驳,顿了顿,却又展眉笑道,“说来,这事情确实好笑。阿嫂,我说与你听。”
太后轻轻点头:“好。”
严屹起复就任吏部尚书,举家迁入燕京,区区一年有余,惧内之名声远扬朝野。前些日,严屹携妻赴友人宴,男女宾客内外分宴。外宴常有美姬侍酒,妻子张氏出外窥探,偶见美姬触及严屹,愤将上前,推开美姬,又提溜着严屹的耳朵,在诸宾客眼前强行离席。
张氏一路骂骂喋喋,耳朵吃痛,严屹苦不堪言,又羞惭得很,脸颊涨得通红。仅半日,严屹惧内之事已传开,想他一七尺男儿,又身处高位,竟惧怕娇妻,朝夕间已沦为都人笑柄谈资。
江夏见过严屹几次,惧内实与他硬朗的外貌反差甚大,脑海中浮现出严屹被提溜耳朵的模样,江夏不由噗嗤笑道:“张氏太过凶悍,只管看得紧。却不去想,他们二人倘若真心相爱,纵有旁的美色,又有何惧?”
兴许是觉得自己说出这番话,略有些正经严肃了,江夏轻摇团扇,言语间又流露出素来一股游戏人生的作风:“再如何算,都是独自一人活得自在快活些,何苦将自己的喜怒哀乐拴于一人身上。即便有些需求在所难免,府中养几个面首总能解决,且面首越是更迭越是年轻,伴侣却越是陪伴越是衰老,又怎是人生乐事?”
唐潆被她大胆外露的话惹得追悔不已。早知、早知就不将话头引到这处了,说好的古人矜持内敛,江夏画风不对啊!
还是……还是阿娘好,再如何好笑之事,她只温煦平淡,易使人倾心。她看向太后唇畔的浅笑,自己亦是低头腼腆笑着,心中如是想道。
幸而夜色已近,江夏约莫片刻便要登车驾出宫回府,否则这浑话还不知说到几时。
汤药喝完,唐潆放下药盏,又命宫人呈上解苦的蜜饯果子。她嗅闻汤药,能辨认出几味药草味苦,每碗新盛的汤药,她又必先亲自尝过,小心至极。故而她知这汤药有多苦涩,闻着便恶心,味道更是难以下咽。
果盘摆在食案上,触手可及,无需别人喂食。
喂汤药喂惯了,唐潆下意识地伸手入果盘内拿了一片蜜饯,随即她顿了顿,又放下那片蜜饯。她看向太后,只轻声道:“阿娘,您吃片蜜饯,解解苦。”她想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但她亦熟稔她的性情,即使眼睛不便,但决不愿自己就此沦为软弱无能之人。
“好。”太后唇畔笑意不减。她并未立刻伸手去探寻,适才宫人将果盘呈上时,她静心倾耳去听,料想该是置于靠近她一侧的食案边缘。凭此一点,她方探手摸索,素洁白净的手一点点地伸向前,透出股令人见之难过的小心谨慎。
江夏于心不忍,便欲将果盘再往前推一推,方便太后够着。春日,她穿薄衫,又执团扇,眼下团扇忽没了风,更仿佛有脂粉味儿欺近,太后略一顿,释然地淡笑道:“十一娘,让我自己来。你总不能次次帮我。”目不能视,倘若再松懈懒怠,彻底依赖于人,日后定是废人一个了。
江夏闻言,这才犹豫着将伸出去的手缩了回去。
唐潆在旁看着听着,心如刀绞,牙根咬得发酸,终究忍不住心疼别开脸去。她望了眼殿中漏壶,尚有一刻,便可唤医官将裹缠眼睛的白布拆下。敷药所费,分明只是一个时辰,却仿佛已度过半日,眼下尚且如此,日后当真双目渺渺了更该如何煎熬?
江夏见此,恐殿中气氛又转似前阵那般灰颓,忙沿着方才的话头,向唐潆谏言:“陛下如今大了,整日秉政,难免过于严肃,失了享乐之道。不妨趁春日,择时入我府中‘赏春’行乐?”
江夏素不沾手朝政,但驸马薛阶是朝臣,夫妻二人平日少不得聊几句朝事,御史死谏唐潆册立皇夫纳赘侍君之事,她亦知。江夏虽行止怪诞,于大节处却十分明理,天子无子无嗣岂是小事,哪容得皇帝拖延婚事。
她只以为唐潆是居于深宫,因肩挑重担一日不曾懒怠,兼之太后管束得严,是以见的美色少了,未能动心。
唐潆:“……”
明知太后此刻看不见,她仍是心虚地往她那儿看了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欲出言回绝江夏的“好意”。
未及唐潆开口,太后已先她一步,正色道:“十一娘,你少教坏她。”
此言本是太后基于唐潆母亲的身份说出,但话音落下,想到彼此间如今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她心里隐隐觉得有些别扭。为将这别扭驱散,她又补了一句:“御史皆古板顽固,最是看不得宗室中此等行乐之事。平素你如何作为,因你是长公主,御史尚可忍住不说。长庚不同。”言语间更增添了长辈的气势。
江夏挨了训斥,却是不恼不怨,只幽幽地看向唐潆,遂叹气道:“我知。小七倘若胡闹,不说御史,阿嫂你便饶不得她。”
“……”被江夏说中,唐潆如鲠在喉,片刻间都说不出半个字来。
太后亦是顿了顿,才轻声说:“是,她若胡闹,我定不饶她。”
豢养面首与之**作乐是胡闹,抑或是……欲与母亲结为连理是胡闹?太后话中深意究竟为何,唐潆不知。她目视太后,见她唇角微扬,仿佛浅笑,但倏尔间,又弧度平整如初,仿佛错觉一般,令人捉摸不透。
医官入殿,将白布拆下。夜幕将至,江夏携女,告退先行。
殿中除却宫人外,又只剩下唐潆与太后二人。
晚饭后,宫灯璀璨,云屏烛影,袅袅沉香,闲话家常。
这是一日中最温馨惬意的时光。
唐潆与太后相对案几而坐,案上已铺开一张图纸。
案几旁立着两座凤首铜灯,铜灯上高低参差分错的九支粗大蜡烛均已点上,亮如白昼。
唐潆手上还执一座灯火,将案上图纸映照得清清楚楚,她指着图纸上的一处,与太后细说道:“此处庭苑,因届时铺路之故,恐难留存。”
这张图纸,是工部所绘,将未央宫依照图纸修缮,以适来日太后出入之便。工部匠心独运,唐潆更是细致,她亲自手绘一纸铺路图,却是参照了现代的盲道原理。事到如今,纵她不愿承认,残酷的事实已摆在眼前,眼疾恐怕当真难以治愈,再如何伤心难过,再如何抗拒接受,亦是于事无补。
还不如,先虑及将来。
因着眼疾,夜间视物不易,所幸灯火如昼。太后看向唐潆所指那处,未央宫中庭苑不少,并不缺这么一处,就连她适才说的几个地方,亦是可有可无。
图纸布局大,这般一处处地说下去,征求她的意见,怕是一夜都说不完。唐潆眼下愈来愈浓重的乌青与她布满双眼的血丝,令太后心疼不已,她早是倦容满面,每日来见自己时,却总撑出精神奕奕的模样来。
“此处,”太后指向图纸中自己寝殿所在,又指向图纸中距寝殿甚近的一处偏殿,“与此处留着即可,余者皆可舍弃。”
唐潆依次看过去,随之心头暖意融融,欣然笑答:“好,依您之言。”这两处地方本就不被归入大修之列,只小修小改而已。阿娘的寝殿……与她儿时所居的寝殿。她舍不得其中的回忆,阿娘亦舍不得,如此便很好。
宫人将图纸带了下去。太后问道:“几时修缮?”
“约莫下月初。”既要修缮,届时便不能再居于此,唐潆早考虑妥当,只不知太后应否:“离宣室殿最近的殿宇亦是隔了数道宫墙,我放心不下。不如——您暂迁入宣室殿?”
太后薄唇微启,似要说话,唐潆又先抢口:“并非同室,只于主殿外另辟一处居所。”宣室殿闲置的偏殿少说五六个,即便迁入,定然不会同室,她这番话,很是多余。
唐潆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强作坦诚反倒显得心虚:“此举,便于我陪伴您。”
太后见她如此,唇角微勾,笑意深远:“可。”
是时,池再从殿外走进,先行了礼,而后禀道:“陛下,颜逊之坟冢昨夜惨遭损毁,遗骨无存,不知何人所为。”
殿中气氛忽有凝滞。唐潆抬头,并不畏惧与太后探究的目光相撞,她神色了然,毫不意外,冷森森地笑了下:“哦?近来匪盗猖獗,兴许是贼人所为,深夜作案,却是不好搜查。”
言下之意,毁就毁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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