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鱼镇四鱼中学初三(2)班的教室里,下午的第一堂课正在进行着,教室里没有风扇,热的很,风像是被从武侠小说里跳出来的武林高手点了穴,停留在空中纹丝不动,门窗全打开了身上的汗还是争先恐后的往外冒。窗外不知哪棵树上的知了正放开喉咙一心一意的鸣叫着。时间已是六月份,老师们挂在嘴边的是新的时间轴——离中考已经不到二十天了。一切都预示着盛夏正在匆匆赶来的途中。
授课的是个已近退休之年的老头,须发半百,丝毫不受热天气的影响,站在前面精神抖擞的大声讲解着数学题目。讲到精妙之处往往配合着手势,唾沫不免喷得像春雨,坐在前排的几个人脸上不时的感到一阵凉飕飕。时间离下课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但有同学已经频频低头看表,感叹时光难耐。
杨易此时正趴在桌上大汗淋漓的写着什么。当然不是在记笔记,他的学习成绩已经差得无药可救,丝毫没有赶得上班上其他同学的可能性。他兴趣颇广,尤爱看武侠小说。本来课上一直是他看武侠小说的黄金时间,不料上午看的时候感情过分投入,眼角没有留意老师的行踪,等到同桌提醒为时已晚,被老师当场拿获。任课老师对学生中考前仍不珍惜学习时间的行为痛心疾首,一下课立马告知班主任,建议予以严惩,特别现在是中考冲刺的关键时期,更加不能心慈手软。班主任点头应允。但这事又够不上学校里明文规定的处罚条例,最后决定罚写2000字的检讨书一份,要求下午放学前交到他办公室。
杨易的班主任四十多岁,名字听起来动力十足,叫马达。脑袋已经微秃,不过周围的头发发扬点精神旁逸斜出一下倒也稀黑一片。马达做了十多年的班主任,最近时来运转。前任校长贪污被抓,新校长调来的当晚马达提着两只烤鸭第一个去拜访,不久就升为政教处副主任。他平时就有些自高自大,这次一下子从六张桌子的办公室调到两张桌子的办公室,架子也一下子放大得要用长竹竿搭了,走在路上跟一般人打声招呼只肯动用鼻子。
检讨书杨易早已经写惯了,特别是上了初中之后,他写的检讨书几乎比写的作业还多。在他看来,写检讨书要比写作业容易得多,因为作业不会你怎么写,而写检讨书根本就没有会不会的问题。所以这份2000字的检讨书写起来毫无阻碍,畅快得像是有警车开道,不到一节课就已完成。
杨易学习不行,是中国教育制度下的失败者,但这并不表示他所受的教育比别人少,恰恰相反,他受的教育比一般人都多。这多出的部分大都来源于他的父亲。他父亲高中毕业,没能更进一步考上大学,坚持认为这全是由于当年他所处的那个年代学习条件差所制,所以始终抱憾着。老子没完成的愿望当然下放到由儿子完成,所以等杨易一出生他就实行他的所谓熏陶教育,整天围着儿子背乘法口诀;买来印有英文字母的画报贴在墙上乐此不疲的教儿子辨认。杨易倒也争气,比一般的孩子早认全了26个英文字母,早会流利的从一数到百。看见儿子如此的聪颖,做父亲的心里激奋不已,信心大增,没几天就勾画出了儿子今后成长的宏伟蓝图。从小学到高中具体到上哪所学校经过深思熟虑反复考察后终于确定。至于大学嘛,国内外好大学众多,难以取舍。理想中的儿子应该出国留学。杨易的母亲对此表示反对,理由是路太远,不放心。杨父对自己伟大的想法容不下反对意见,骂她妇人见识。不过他后来也动摇了让儿子出国的想法,原因是从报上得知出国留学费用巨大,自己工薪阶级,万万负担不起。视野一旦定在国内,选大学也变得轻松容易。杨父挑来拣去只选出了清华跟北大。没办法,谁让自己的儿子这么聪明呢,上其它大学只会埋没了儿子学习上的天赋。唯一让人苦恼的是到底是上清华呢还是上北大。苦恼了几天后忽然醒悟,为此忧虑大可不必,待儿子长大后自己作决定,自己也应该给儿子留下些选择的空间。他对自己为儿子定下的这套成长计划得意万分,自认为万无一失,甚至为儿子在今后的成长过程中可能出现的种种问题都预先想好了解决方案,比如收集了一些伟人们如何谦虚的事例准备在儿子因成绩优异而骄傲自满的时候用。在他看来,杨易就像是一趟已经开启的列车,轨道和目的地早已经他一手预定。
不料这趟列车还没开出多远就出了轨道。才上小学一年级,杨易的女班主任老师就频繁的登门拜访,或拐弯抹角或开门见山的道出杨易在学校里调皮捣蛋的种种劣迹:未经同意乱掀女同学的裙子,没事经常找高年级的同学打架等。成绩当然更不用说,没有最差,只有更差,为她从教十余年来所首见。杨父对自己儿子的学习天赋仍深信不已,认为儿子成绩差乃是老师教学水平低下的缘故,自己的儿子不是谁都能教得了的。二年级的时候帮着儿子转了一次学。不料成绩还是一如既往的差。杨父这才觉得有必要对儿子进行一番教育了,他萝卜加大棒的教育方法学的不全,只会了大棒,于是对儿子高密度、深层次的展开教育。这种教育方法刚开始还有点用,杨易在挨打后学习成绩也能往上跳跃一下。不过此举后来就不行了,杨易挨了打后学习成绩毫无起色,有时反而还会往下掉,把杨父气得不轻。不过杨父意志坚定,相信儿子有朝一日终会被打开窍,所以从小学一路紧追不舍打到初中。马达善于跟学生家长沟通,杨父的这套教育方法被他知道后杨易受他爸教育的频率急剧上升。
杨易放学后拿着检讨书去马达的办公室,门开着,里面两个主任只剩下了一个,另一个牛主任不知去向。马达半仰在一张宽大的办公椅上,手里竖捧着一本杂志,遮着脑袋。他手里的那本杂志纸色哨丽,纸张浑厚,上面的男男女女仿佛也知道现在已进入了夏季,所以一律衣着省略,让思想单纯的人有身体躲进杂志也避不了暑的疑惑。杂志封面上的一个女郎脸上挂着内容丰富的笑,浑身上下的布料加起来拼不拢一块手帕,想来是有些东西在脸上得不到充分表达,要露出身体的其它部分来作解释说明。马主任平时一脸严肃,仿佛他的笑是要收费的,但此时他的笑在脸上荡漾开去,连杂志都盖不住。马主任一心专注,无暇它顾,耳朵也仿佛跟着眼睛一起和画中人作交流去了,忽略了有人进门的脚步声。
杨易在进门之前预想马达会严阵以待给自己一顿训骂,而自己也抱定了一声不吭的作战方略。但此时马达分明已经忘掉了他跟他的那份检讨书。正犹豫着自己一路上辛苦酝酿的沉重脸色是否应该保留,突见马达从杂志后面伸出脑袋。马主任的本意是想喝口水润润自己紧涩的喉咙,意料之外看见杨易,急忙之中端直身子,快速的合上杂志推到一旁。老脸稍红,冷汗微冒,心里思量杨易不知来了多久,刚才那番看书情形但愿没落在他眼里,这讨厌的孩子进门也不敲门。他的这些心理过程丝毫没有反映在他脸上,他的脸又收敛成满是严肃:“杨易,放学了你怎——呃——”看见了杨易递在桌上的检讨书,“噢,检讨书写好啦——写得很快嘛——”,拿起来快速的扫过几行,“嗯,写得蛮深刻的嘛!希望你能写到做到,不要赖皮哟!”说到这里破天荒装嫩的僵笑了一下,续而咳嗽,抓起旁边咖啡色的茶杯喝了口水,放下时看似无意的把茶杯压在那本杂志上,算是给那封面女郎加了衣服,只是无奈衣小身大,遮盖不能完全,只能比较之下加在紧要部位。杨易对那封面女郎不感兴趣,只顾盯着自己身前右下方的一处墙壁,耐心的等待着马达今天这通训话的结束语,按经验这还远得很呢。所以刚才碧云说在校门口等他一起走的时候被他拒绝了。
碧云是杨易的一个邻居女孩,同在一个班上,成绩不好不坏,跟杨易从小一快长大。友情甚浓。两人上了初中后,身心双双告别幼稚,不看动画片了,转而看一些死去活来的爱情片。激动之余,不免企羡,于初二下半学期正式确立了放学来去途中可以手拉手的关系。不过这种关系至今没能更进一步,原因是老师和家长对这种事的严厉打击,没被他们发现已属不易。
马达接下去出乎杨易意料之外,他只是又抬眼扫了几下检讨书后说到:“以后在课堂上不要看课外书了,马上就要中考了,多用点心复习,好了,回去吧!”
如在平常,马达定会对杨易严加训斥,当然必要时也要春风化雨的加之以谆谆教导。并且自己现在的身份是政教处副主任,这方面的能力需要经常加以锻炼。不过现在呢,自己当然还有重要的事要做。杨易走出办公室门口的时候看见马主任又端起了茶杯。
四鱼中学临着一条繁忙的街道,这条街道年久失修,且异常的窄,迎面的两辆汽车相遇时不得不小心翼翼的擦身而过。上学期的一天中午放学时在校门口出了一起车祸,死了一名女学生,引得众多学生家长纷纷对学校的交通提出抗议,要求采取措施做出防范,校领导们难得一致做出决定:把校门往里挪五六米。校领导们早就对原先的校门不太满意,认为太小,小轿车只能一辆辆的进来,不能雄壮的并排而入,严重限制了四鱼中学的发展速度,趁机把校门放大了一倍。
杨易走出校门的时候,三三两两的还有学生出入,所以并不算晚。街面上呈现出一天结束前的嘈杂,除了装甲车坦克凡是有轮儿的机器全在街上开来开去,各种喇叭声不绝于耳。杨易边走边寻思着马达多数已将白天之事汇报给了他爸,回到家多半又是一顿打,无奈家是不能不回的,明知是打也只得挺身去挨。这样想着突然感到右肩一重,被人拍了一下,转头一看,是一个染着一头黄毛学生模样的男孩,看样子比他大几岁,嘴角叼着一支烟,满脸堆笑:“兄弟,有钱吗?借点用用!”杨易一惊,知道是遇上敲诈的了,自己浑身上下只有两块钱,怎么办?黄毛见杨易没有乖乖的立刻掏钱,感觉受到了轻视,收了笑脸:“怎么,‘飞鱼帮’问你借点钱还有什么磨磨蹭蹭的!”
“飞鱼帮”是四鱼镇的一个地痞无赖团伙,也有学校高中部的一些学生加入。他们以前敲诈的对象都是小学生。但四鱼镇近来的经济像是绑上了火箭,飞速上升。镇上的舞厅、酒吧、发廊等供人娱乐消遣的场所也相伴增多,帮里的经费一下子捉襟见肘,故把一些瘦弱的初中生也列入了敲诈的对象。杨易沉住气,从口袋里摸出两枚硬币交给黄毛,说此外再也没有了。黄毛用拇指跟无名指捏着这两枚硬币,甩着头不屑道:“这点钱买半包烟都不够,是不是真的没有呀,不会是不想吧——,”边伸手摸杨易的衬衣口袋。杨易一团怒火在心里横冲直撞,想自己在学校里受骂,回到家里要挨打,已是两头受气,不料中间的路上还要受欺负,同时估量着黄毛个头似乎还没自己高,胳膊也似乎不怎么粗,打起架来自己也许并不吃亏。这么一想愈加气愤,呼吸渐渐急促,终于脑子一热,拔出拳头向黄毛挥去。杨易对他爸的教育方法深有体会,所以这一拳又快又准。黄毛正半蹲着身子摸杨易的裤袋,这一拳自上而下,结结实实的打在脸上。黄毛没来得及注意杨易的拳头,一下子被打得跌坐在地上,烟也从嘴边飞了出去,掉在地上,陪烟一块儿落地的还有从鼻子里迸出的几滴血。黄毛愣了好一会儿,像是不相信杨易敢出拳揍他,发觉自己的鼻子里正在往地上叭叭的滴血,才明白过来自己是真的被打了,顿时惨叫一声,站起来抡起拳头击了过来。杨易退后一步避开,同时飞起一脚,那一脚够不着黄毛的脸面,只得改了位置,击中小腹。黄毛立马焉了下去,一手擦着鼻子看血,一手捂着肚子嗷叫。杨易以为黄毛是在向同伙呼救,不敢多呆,急忙撒腿跑开。
回家的路上杨易满是决战胜利后的喜悦,只是快到家的时候才突然想到“飞鱼帮”人员众多,明天黄毛不知会不会纠集人来找他报复,这才有了点恐慌。
杨易一进家门就闻出了空气中弥漫的凝重,父亲端正的坐在饭桌旁的一张椅子上,脸上的威严堆得刀刮不下。正在厨房里埋头洗菜的母亲看见杨易进屋,满脸都是关切。杨易知道今天这顿打横竖是逃不掉了。果然,杨易在慢慢向自己房间走去的时候被父亲一声喝住。杨父也不急,一字一缓的问:“今天在学校里有没有犯什么错误呀!
杨易对父亲的这套先抑后扬的训问方法早已熟悉,知道瞒不住,只得说犯了错误,自己不该在课上看武打书。
杨父是在中午的时候接到马达的紧急电话通知的,接完电话后杨父火气上涌,差点烧焦头发。但杨易午饭一直是在学校吃的,所以这腔怒火只得留待晚上发泄。他预备刚才只要杨易一抵赖就拍案而起,但没想到杨易这么爽快就承认了,只好被动改变策略,冷声道:“那么,说说看,为什么上课不好好听讲,而要看那些乱七八糟的武打书?”
“老师讲的我都听不懂。”
“听不懂!”杨父显然对这样的回答不满意,“听不懂所以更加要认真听呀,有谁不听就能懂的?你这样子不努力。以后怎么上高中,考大学——”
杨易自问不是一块学习的料,要不是国家规定了九年制义务教育,他甚至连初中都不想上,此刻听到父亲给他安排的今后生活中还有高中大学的内容,下意识的反抗道:“我考不上高中,就算勉强上了也跟不上。”
杨父开大音量道:“考不上出钱也得上,还没上怎么就知道一定跟不上,慢慢的跟着跟着不就跟上了。”音量又上了一个台阶,“你给我老老实实的上高中,要不然我就——”说到这里断句不语,留下点空间给杨易自己发挥想象。
杨易说不过父亲,但又不想这么快就妥协,毫无意义的倔道:“我就是不想上!”
杨父顿时气得脸色发青,肚中的火估计能把五脏六腑烤熟,连拍案而起也忘了,直接跳起来冲过去给了杨易一个巴掌。杨母急忙从厨房奔了过来,她是这个家里的和平主义者。以前刚一开始杨父打儿子她就在旁边劝“别打了,别打了”或者是“打轻点,打轻点”,但没用,后来索性一看到父子间发生冲突就马上冲到杨父和儿子之间充当屏障,刚才她一看见杨父站起来就急忙扔下菜嚷嚷着奔了过来,无奈还是迟了一步,没能拦得住那记耳光。这时她已经把杨父成功拦腰抱住,扭头对杨易发出指示:“快进自己的房间,”杨易虽然对杨父的打已经习以为常,但这种事能省则省,赶紧进了自己的房间,从里面上了锁。不一会儿就听见父亲把房间门擂的山响。杨父吼:“小兔崽子给我出来,有本事你再说一次不上!”杨易身体上有了门作掩护,精神上仿佛也有了底气,用比父亲还高的声音叫:“不上,就是不上,打死也不上!”杨父闻此把门擂得更响,杨母在旁边温柔的劝根本没用。杨易替那门担心了几分钟后擂门声嘎然而止,想是杨父也有擂累的时候。
杨易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中途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全黑,但由于不了解房间外的情况,不敢贸然而出。杨易在房间里找了几块以前吃剩下的饼干胡乱塞下,又躺下准备挨一夜饿。杨母轻轻敲门送进来一碗饭菜,才知道他们已经都吃过饭了。他等父母都进了自己房间,才悄悄溜出来洗了个简单的澡。一看时间已是十点半,赶紧上床睡觉。但有时睡觉也非易事,不是两眼皮一合就能隔断与白天的联系安然入睡。杨易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意识仍十分清醒,睡意仿佛是赌气不肯吃饭的四五岁小孩,拿洋娃娃哄也不来。杨易先是想父亲今天没有来得及完成的打是否留到明天补上,接着又怪自己今天没能沉住气,不该出手打黄毛,现在不知明天会受到怎样的报复,听说他们打架都是随身带着刀的,吓得不敢再往下想,打开灯看钟,已过了十一点半,控制自己不再乱想,不料脑海里还是放电影似的一幕接着一幕纷至沓来。最后发了一回狠,想大不了被打成残废。一天的疲惫终于战胜了恐惧,渐渐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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