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派场景。只不过,由于从黑暗中走来,屋子要比往日显得金碧辉煌。儿子顽皮,老婆伺候着。
老妈刚刚抹了嘴,说:"换换班,把他交给我。你去吃饭吧。"楚方说:"我不吃了。"老妈很担心的样子,问:"咋了?"楚方说:"不咋,就是不想吃。""是不是不舒服?找医生看看吧。""不用了,没什么。""真没什么?""真没什么。""不看拉倒,你也别操那么多心。"向璧嗣对妈发了句牢骚。桌上有老妈盛给他的米粥,他端起滋溜一口,有点儿烧嘴。
楚方把孩子交给婆婆,进了楼上的卧室。
肚子饿的原因,饭便吃得出奇得香。饭后,打着饱嗝,看着电视剧,抽一根牙签剔牙。
他本长就了一排整齐紧凑、光滑洁净的牙齿,基本上没有藏污纳垢的地方,剔牙不过是做做样子,只是把牙签塞进嘴里,牙齿咬来咬去。
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楚方从楼上下来,不知道在院子里干什么,他们都没在意。向璧嗣和老爸在看电视,老妈和一些邻居看管了两三个小孩子在玩。
外边突然发出一种怪叫声:"嗷,嗷——"既非人又非兽的声音。
"咋回事?"一个邻居问。
"不知道。"老妈说着,挑帘走了出去。
拉开门灯,看见楚方正爬在地上翻滚,面孔狰狞,嘴里不时地分泌出一些白沫,双手将坚硬的土地抠出一堆虚土,发出痛苦的叫唤:"快……快来救救我,我喝农药了……嗷,嗷……"果然有一股刺鼻的农药味。
"快点儿,救人哪,救人哪,璧嗣,快来,楚方喝农药了。"声音恐惧得异常陌生。
向璧嗣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从背后紧紧抱住她的手臂,防止她继续把手抠烂,把身体抓得鲜血直流。
院子里像是从天而降来了一群人,手忙脚乱地发动着了一辆机动三轮车,把楚方按上去,拉往医院。
抢救了二十四个小时,把肠胃涮了几十遍,终于没有挽留住楚方驾鹤西去的身影。
死者娘家人闹了两天。孩子哭了一天。半天时间办完了丧事。向璧嗣要求,丧事要办得像模像样。唯一冷清的是,行孝的仅一个不知幼年丧母为何物的孩子。早已经哭够了,送葬这天一点悲痛也没有,却对花花绿绿纸扎的货兴趣很高。
棺材在墓穴里放置停当,执事人说开始填土。谁的第一锹土咣当一下砸在棺材板上,棺材板上蒙着深红色的盖布,盖布的颜色与泥土的颜色激起很强的视觉刺激。璧嗣哇的一嗓子把所有人都震了一下。他向墓穴扑去,四五个中年人强行把他按住,执事人一挥手,填土!
墓穴里仿佛下着一场黑雨,溅得盖布起了一些水波似的皱纹。墓穴很快就上涨到了与地面一样高。
又过了一会儿,一座高高尖尖的坟头耸立起来。
执事人像分喜糖似的分了一篮子糖果,大家你争我夺,最后全都乐滋滋地一哄而散。
坟地里只剩下向璧嗣一个人,他使着铁锹把坟头一点点修整,修得一丝不苟,徘徊良久,欲走还留。拿铁锹再一点点修整。
天黑之前,有好多街坊亲戚朋友来到墓地,七嘴八舌地劝向璧嗣回去吧。
向璧嗣并不是要在这里陪这座坟头到什么什么时间,他只是在走的时候又不想走。他一走,这里孤零零的一个人也没有,太冷清了。
泪水一行行流,一颗一回头,一次回头一句惦念。夜里,你只好一个人呆在这片荒郊野地里了。
晚上,向璧嗣没有吃饭,就那样坐在沙发上出神。
当天夜里,柴盼和年为没走,在向璧嗣的房间里陪他过了一夜。
向璧嗣一句话也没说,只管蒙头睡觉。等到第二天一起床,他才发现床下打着地铺睡了两个人。他跨过这两个人,向野外走去。
天昏昏亮,冷气森森,晨雾方要散去。地上茫茫然一层浅霜。不时有潮气裹着霜滓从敞开的衣领处进入脖颈,他将拉链向上拉了拉。白围巾从后脑勺下来和耳朵鼻子嘴巴一并兜住,在前边交叉甩向身后,两个下摆一直垂到腰际,没有碎摆。村子里偶尔有灯光从某个窗口处散出来,在他脚下拉了一道鬼似的飘忽的影子。有几个老婆子在村边上做简单的健身运动,甩甩胳膊,扭扭腰,身子骨较好的做着慢跑动作。没有声响,一切都像在鬼的世界里,鬼们都在做着各自的事情。她们不经意打量了他一下,这个一大清早就裹着大衣围着围巾的年轻人,但很快,她们认出了他,眼里一时出现了几丝惊异。仿佛看见了一具诈尸。等他走远了些,隔着厚厚的外衣,他仍能感觉到那些眼光和几根指头在脊背上产生阴冷的凉意。他将大衣又裹紧了些。
这座尖尖的坟头也蒙了层霜气。周围有遍地新鲜泥土,昨天吵乱的人群,翻飞的铁锹,黑雨似的碎土,逐渐上涨的墓穴,还历历在目。楚方死了,躺在棺材里,他原有的生活随之消失了,天伦之乐与他似乎再也无缘。假如他的生活比作一片浓密的树林的话,现在已经死去了大片,只剩他孤苦伶仃的一棵了。
天完全亮之前,雾气越来越浓,隔绝了他、坟头与外界的视线,他置身于烟雾蒸腾的天地间。这个世界仿佛一块不透明的灰色球体,他和这座尖尖的墓就存在于球体内核的气泡内,情感凝固,与世隔绝,永远不被人发现。稍稍有了一丝幸福的暖流流过心底,穿过血管流向全身,这种平静便被打破了。好像这只灰色的球裂了一道缝隙,从外边闯入两个人。这两个人夹带了一股无情的现实世界的特殊气味,并且这种气味在大气压的作用下一时将气泡充满,引起了他心头上的不快。但两个人地用心很快又给他营造了一只更小的气泡,把他环圈在内。
一时间,三人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过了好一会儿,年为簌簌地从兜子里掏出一些报纸来,一人撕了一小块儿,三个人坐下来,还是一言不发。
这时候还是一言不发的好,除了静等糟糕的时间流过,任何企图人为改变它的做法都是徒劳,那样反而会使伤心的人心情更为不悦。
柴盼燃起了一堆火,因为晨露,火光起初只是一片浓烈烟雾,烟雾烘干了干柴,吹散了一片晨雾,隐隐闪出一束红光,红光啪嗒啪嗒抽噎两下,轰隆一声猛然炸开,火光映红了地上的冻霜。需要思考的问题仿佛在火堆里滋滋作响,六只眼睛瞪圆了望着它。周围依然阒无声迹。
也许过了很久。说过了很久,是因为柴盼的屁股被磕得有点儿痛,还有,脑袋朝向东方的一块被一束柔和的光照得暖煦煦,雾气收敛了很多,天空比刚才多了些光亮。
柴盼心里正想着如何开口说话,向璧嗣却先开口了。
"不幸为什么总跟我过不去?为什么我心爱的人都会一个个死去?什么时候有个完?"说着,嘴角已经控制不住悲伤,牵扯着脸部肌肉扭曲。他把头埋在了膝间,嘴里呜咽着一句话:"我是个倒霉蛋,我是个扫帚星,我是个克星,我把你克死了,我这个混蛋……""不能这么说,璧嗣。想开点儿,人本来就有一死,早晚而已……"年为还想说点更宽慰他的话,话到嘴边,又觉得这话已被讲了很多遍了,说出来和没说一个样。"别想太多了,死者死了。活着的人还要活,人不能总留恋过去。"柴盼将眼神从火堆里收回来说:"事情既然这样了,不要太自责了。这事儿谁也不怨,怨她自己。她是个好人不错,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有的人错了一辈子,没一件错误能构成大错,有的人对了一辈子,一个错误酿成了大错。就比如她吧。这是个不可原谅的错误,你能原谅她,我能原谅她,咱们大家都可以原谅她,但就是老天爷不能原谅她。所以,不管你有多大的错,你们也抵消了。她一甩手走了,留给你一大堆愧疚、自责和良心上的不安,难道她这样就对吗?她用死来解脱一个本不该有的误会,让活人承受本不该承受的折磨,你完全可以把她的一走了之视作她的背叛,她背叛了你的忠心。""别说了,我的忠心?我对她有忠心?这以前一切难道你不了解?开始我厌恶她、排斥她,后来,我良心发现了,我想让她过一段幸福舒适的生活。可我这个该死的,我又把良心喂狗了。
我把她以前遭过的罪全都忘了,我去外边乱搞,而且还在她眼皮底下。我自以为做得很隐秘,因为她每天从来就没把嫉恨表露出一点,她一个人吞咽苦果,没人知道,没人知道啊。那时候,你们还记不记得她是咋做的,和从前一样与大家在一块儿高兴。咱们瞒着她,她也在瞒着大伙儿。她没跟我大吵大闹,就像平时说话一样。她那样宽宏大量,那样有修养、有风度。没想到我会得寸进尺,我把她的肚量看作软弱可欺……"柔和的光束已经变得尖厉,一道道彩色的光刺破尚未散尽的雾霭,额头上已经沁出年为烘烘的细汗,藏在围巾里的脖颈多少有些燥热。
年为早已饥肠辘辘。
然而,向璧嗣还在喋喋不休地絮叨着。
年为把眼睛探向来路,希望从那儿能再见到一线曙光。
向璧嗣的声音仍在继续。
"……如果她此时在那边正看着我这副德性,她一定会为我的几滴鳄鱼眼泪而心软下来。她就是这么个人。你们也别劝我,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儿,我的事儿当然由我自己来承担,你们不是我,根本不能了解我此刻的心情。我因为朝三暮四而害了她,我要狠狠地折磨自己,折磨自己一辈子,连她都不给我机会了,我更不会再给自己机会……""别这么说,人生苦短,人要活着单单为了赎罪,那还有什么意思?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过去的是历史,我们一路走过,才真正懂得生命是什么。我们还要有更多的事做,难过的事有,快乐的事也会有。放掉你心中的块垒,伤心的时候就哭,快乐的时候就笑。我想楚方在那边也会这么劝你的,我说的你不听,她说的你难道也不听?"年为向柴盼使了个眼色,柴盼也回敬了一个眼色。年为痛苦地咧咧嘴,柴盼无奈地耸耸肩。
然后,柴盼和向璧嗣一直在说很多不明不白的话。
年为听得如坠雾中,却不能四顾左右,时而远睃,目光怆然,时而垂首沉思。
时间一点点流过。每流过一点,向璧嗣的情绪就兴奋一些。
"我们回去吧,别让家人等得太久了,会担心你。""好吧。"向璧嗣长长地舒了口气,这口气似乎窝得太久了,呼出的时候还是打着褶皱的。
三人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红颜薄命_红颜薄命全文免费阅读_更新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