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天矶帮真该改个名叫地府帮,走到哪儿阴气就带到哪儿!”从头到脚笼着一身黑纱的即隐跟在青婵身后大摇大摆进了司空府,穿云蚤等人虽然心下疑惑却也不敢多问。
司空府如今确是阴森,从一进门起青婵就感到了这一点。
可是,“阴森”,这个概念以前在她脑中是怎样的呢,青婵却想不起来。天矶帮里的空气绝对比这儿更令人窒息,却从未引起过她的注意,现在想来真觉得不可思议,那些日子置身其中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呢?她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回天矶峰了,她不知道再回去时她是否还能像从前那样呼吸。几乎就在这一瞬间青婵真切意识到了这段日子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改变,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一些曾经从未拥有过的东西已悄悄潜入了她封冻已久的心。
那些东西是闪着光的,是第一次让她也觉到了暖的,可是对她而言,这似乎并非全是好事。只有冰时便无所谓冰,经历过热,方才知冰的凄寒入骨——对比让她懂得了去感受,而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便也将疼的味道真实的呈到了心里。是心在疼,一种前所未有的对过去的恐慌,对未来的迷茫。
在司空府她的那间房里,青婵已把自己关了一天。整整一天她都是这么一动不动的坐着,手支着桌子,眼望着窗外惨白的天空。她不觉得累,也不觉得饿,她已经找到了司空雪,但是却再也不能把她好好交还到金越身边。金越是对的,一开始就预见到了一切!
根本用不着去问小四,进府不到半个时辰,一串凄厉的笑声就划破了司空府沉闷的空气。顺着声音,没费甚么功夫青婵便进了司空府后花园那个隐秘得极好的地下室,不,应该说是地下宫殿才对。然而再怎样金碧辉煌的装饰,也不如眼前骇人的场面来的刺目:丫头香儿倒在墙角,她被一掌毙命,至死都没能合上眼睛,那对曾经滴溜溜转个不停的眼珠子鼓囊囊地向天凸起,它们已没有了光彩却还含着十分的不甘。司空探德仿佛一夜间老了,一张原先油光里泛着红光的面皮此刻如死灰一般,司空珏死后他的头发白了一半,如今却已是全白了。他被反绑在一张太师椅里,眼光浑浊,嘴唇干裂,不住地前后摇晃着身子,显然已经精神失常,这时穿云蚤方才记起来已有好几日没见着这老头子了。而笑声却是聂凌煊发出的,凡是认识他的人,此刻只怕都要倒吸一口冷气吧,眼前的聂凌煊哪里还有半点从前的影子,蓬头垢面的他赤着上身,盘腿坐在床上,一双眼因为充血熬得通红,然而更骇人的是眼光——那已完全不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了,它们浑沌、蒙昧、狂野,迸发着冲天的怨气。而在他盘起的两腿上就枕着司空雪,却是已死去多时了,曾经那么美丽的面孔上再也见不到一丝生气,十九岁灿烂的年华竟昙花一现般散落在这个她并未完全理解的世界里,这里曾有她太多的梦幻、太深的爱,如何能这么快就都失去了意义啊。她服了剧毒,就是当初没有送出去的“解药”——聂凌煊下的“阴阳脸”。青婵的心就在看到司空雪的那一刻凝住了。看看满床凌乱的被褥,破碎的衣衫,看看司空雪蓬散的发髻,惨白的脸色,谁都会明白这里发生过什么。
不,青婵不相信!
这不是司空雪,一定不是!那个温柔腼腆,文质彬彬的司空小姐怎么也不该是这样的结局呀。金越还在等她!世上最令人期盼羡慕的幸福本该是属于她的,她如何能够就这样舍下?
青婵恨死了自己,当初什么不好写,要写那么一首莫名其妙的诗,“隔年期”今生已成奢望,纵然天上有夜夜良辰,尘世的人又如何能够受用!冥冥中一语成谶,自己既不能未卜先知又如何能够来弥补挽救!不,当初就不该拿司空雪下手,自己真是该死,该死呀!
“聂凌煊你,你这个畜牲!”对着一干看热闹的属下,青婵不知要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全身冰凉,两腿像灌了铅只能麻木地立在原地,她觉得她的声音是那么苍白无力。
聂凌煊又一阵狂笑,瞪着通红的眼睛。“都是你们,都是你们!”他狂叫着;“司空探德!般若、洛东涯!白燕山庄!天矶帮何魔!去死吧,去死吧,都去死!死!死!死!”
骂完又痛哭起来,抚着司空雪散乱的头发:“小雪,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不肯跟我,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不该呀,不该呀。小雪,小雪……”
“聂凌煊,这一切都是你一手造成的。是你,是你害死了司空雪!”青婵指着聂凌煊喝道,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是你,是你想杀司空探德,就向般若告发司空探德私藏幽明珠。是你用一模一样的空紫金匣和重环锁偷梁换柱,换下了装着幽明珠的匣子,想要挑起三家的矛盾你好渔翁得利。是你杀了司空珏嫁祸金越,又妄想投毒害死金越栽赃司空探德,引司空府、白庄自相残杀,借白庄杀司空探德,不想却叫般若误中了毒。是你一面恨司空探德、司空珏到死,一面却又要他的女儿,贪图他的宝藏,竟然向司空雪都下毒手!是你,全是你,挑起事端把这京城搞得乌烟瘴气,活活断送了司空兄妹、李酥酥、叶舜龙、香儿的性命!”
“哈,哈,哈,不错,都是我!”聂凌煊仰天大笑数声后,厉声道:“行啊行啊。你行,魔头!可你以为你真的什么都知道吗?你以为你是谁!”
“我当然都知道。”青婵冷冷道:“你姓朱,独锁王朱世擎的孙子,因为司空探德害你家破人亡,所以你化名聂凌煊,在他家待了十多年,就是为的报仇……”
话被聂凌煊的狂笑声打断,笑声里却已含着无限悲凉。是的,他就是独锁王朱世擎在这世上唯一的孙子。二十年前他朱家是京城的大户,祖父的名声,殷实的家境,温暖的亲情,高远的抱负,该拥有的他全都拥有。可是一夜巨变让这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如烟云一般消逝得无影无踪。司空探德,就是这个人,这个父亲所谓的穷朋友,在得到父亲无数次慷慨相助后竟恩将仇报。因为垂涎他祖父留下的闻名于世的双锁一匙重环锁,贪图他家的财富,司空探德勾结官府制造冤狱活活害死了他的父母,夺了他的家财,那一年他刚好五岁。若不是他机灵跑得快,这世上早就没有他这个人了。从此后为躲避司空探德的追杀他四处流浪以乞为生,受尽了人间的冷眼欺辱。苦到极点时,他拽紧父亲临死前交给他的只剩了一枚锁的重环锁咬牙发誓,定要活下去,活到看司空探德血债血偿的那一天!
为了报仇,他也曾寻师学艺苦练武功,熬到十二岁时才改名聂凌煊回到京城混进司空府当了一名小厮。小厮就是奴才,挨打受骂悲喜由人,司空探德此时却已是京城首富,出入趾高气昂,处处受人恭维。然而正是他,聂凌煊,这个低贱的奴才知道司空探德富贵背后的所有罪恶。七八年的流浪生活,让他学会了刚强,更让他变得世故圆滑,他已会咬着牙满脸堆笑地向司空探德唯唯诺诺,他也能满脸堆笑的咬牙忍受草包一样的司空珏的欺负。他的机灵变通,他的“忠心”能干终于得到司空老儿的一次次嘉奖,他也由一个端茶扫地的无名小厮变成了司空探德最得力的贴身侍卫。杀司空探德对他来说已是易如反掌了,然而他却改变了最初进司空府的想法,一刀杀了司空探德太便宜了,不是吗?聂凌煊要让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受到折磨,让他慢慢的失去如今已属于他的所有东西,让他尝试背叛的滋味,让他知道亲人离散的苦痛。对,就凭着这罪恶的司空府出人头地,不仅要让司空老儿得到报应,也要拿回原本属于他朱家的一切,拿回被司空老儿抢走的另一半重环锁和唯一的钥匙,重新光复他朱家的门楣!几年后凭着自己的精明能干年纪轻轻的聂凌煊不仅做到了司空府的大总管,还成功收买了熙春客栈的掌柜叶舜龙,使之成为他颠覆司空府的得力助手。作为司空家的大总管,聂凌煊也算是有钱有势了,但丢在朱家庄的老宅他始终没有再修葺。一来怕万一司空老儿知道了生疑,二来留在那儿对他也是个激励。但更重要的原因却是高傲的聂凌煊早已下定了决心,朱家的老宅要等他重新拿回了朱家的财富时再修,用做仇人奴才得来的下贱钱修祖宅是对他们朱家最大的侮辱。聂凌煊相信重修祖宅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然而几乎是万事俱备时,他做错了一件事,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会那样不可救药的爱上仇人的女儿!司空雪,这个温柔善良到极点的姑娘,在他刚刚进司空府倍受欺负时就毫不吝啬的给予了他根本无法拒绝的关照,司空小姐那纯洁温暖的笑容给他那颗因仇恨而变得倔强、生硬的心洒上了一缕缕阳光,那是多少年来他都不曾再享受到的呀,任凭他仇深似海,他也没法拒绝!他知道虽然司空探德的心里从来没有给这个女儿留过位置,但善良的司空雪还是以一个女儿该有的孝道爱着她的老父亲。就这一点他曾为司空雪深深不平、不值,但也终因此一次次犹犹豫豫的放下了就要出鞘的复仇之剑。
老天爷,司空探德这样的恶人怎么配有这么一个女儿!
多少个被报仇的念头折磨得无法入睡的深夜,他就这么一遍又一遍的问上苍。但最终他下了决心,司空探德必须死,而且要死得很难看!多年来的细心打探他已摸清了司空探德的所有底细,也抓住了他所有的把柄和弱点,为了小雪,他可以放弃亲手找司空探德算账的机会,而借刀杀人嘛,有什么不可以呢!“小雪,不管怎样,我决不会迁怒到你,让司空探德和司空珏去死吧。你,我却要照顾一生一世!”聂凌煊是这样起誓的,然而他并不明白,他的小雪只能给他最纯的友情,如此而已。聂凌煊雄心勃勃的筹划着复仇大计,幽明珠事发,洛东涯和般若先后来到中原,虽然司空探德这个老狐狸搬出了白燕山庄,但聂凌煊相信只要般若态度强硬,或者为了幽明珠双方多起些冲突,罪魁祸首司空探德就一定在劫难逃,更何况幽明珠一出江湖,天矶帮何魔还能不来?到时候京城就热闹了,就算他司空探德的命再硬,只怕也经不得何辛荑这个大魔头的压磨。聂凌煊已做好了一切准备,潜在幕后操纵着整个事态的发展:盗取幽明珠——正如青婵所言,不过是偷梁换柱的小手段儿。只需重金购得个一模一样的紫金匣,锁上他的那枚重环锁,趁人不注意时偷偷调换就行了,世人多不知重环锁乃是两锁一匙,见有重环锁在,如何会想到是掉了包的,幽明珠的不翼而飞自然越传越奇了。把幽明珠失踪的声势造大,挑起各家的纷争,就算挤压也挤压死司空探德,这就是聂凌煊的计划。他知道幽明珠是非失踪不可的,只要有幽明珠在,众家的目光就只盯在珠子上了,哪个还有时间管司空探德,当然,他并不知那两颗幽明珠原也是假的。至于杀司空珏嫁祸金越就是一箭三雕的好计了,司空珏早就该死,不能亲手杀司空探德,那么亲手杀了司空珏也算解解气。他与金越原无恩怨,嫁祸给他完全是因为司空雪,假如能由此挑起纷争,就更是美事了,为了这个,哪怕是牺牲酥酥也在所不惜。聂凌煊本没打算杀酥酥的,只是没想到竟被她缠着不得脱身。下毒也是出于一样的目的,却不料弄巧成拙,中毒的竟是般若,这是他后来才知道的。搅尽了脑汁的聂凌煊躲在暗处,像一只斗红了眼的公鸡,他并没有意识到,当他的复仇行为开始以牺牲无辜作为代价时,便完全偏离了正义的轨道。他更意识不到,这些年随着他在司空府地位的提高,他的野心也渐渐膨胀了。血债血还,没有错,拿回失物,也不过分,但是当他开始在心里算计司空探德所有家产而目的已是求得扩充自己的实力时,复仇就成了掠夺的借口,陷入了与当年司空探德一样的罪恶。
所以当一切跌跌撞撞地向着他最初的目标靠近时他的心却开始变得更加狂躁,天矶帮驻进了司空府,司空探德苦心经营的一切产业都面临着彻底的崩塌,聂凌煊在兴奋之余免不了反复的盘算,这样下去除了司空探德的命他还能得到些什么?他隐约知道司空探德好像还有一处秘密的藏宝地,于是在拿到那张藏宝图后便胁迫司空雪一起去了朱家庄。爱人,财富即将到手,聂凌煊一心以为他大功告成的日子不远了,然而在这最后时刻老天爷还是和他开了个玩笑,他不知道其实那个所谓的藏宝洞里早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了,他还徒劳地为洞中机关苦恼,而他倾心爱慕的司空雪却一门心思地扑到了那个书呆子金越的身边。就在他恨得咬牙切齿时,天矶帮一个叫桑侬的臭丫头不知是用了什么怪招术又将他擒回了司空府。宝藏落了空,小雪又背他而去,靠在司空府地牢阴冷的墙壁上,聂凌煊几乎万念俱灰,虽然他知道司空探德完了,可是他心里要的已经远远不止这些!之后他又莫名其妙的被地牢里那个不知名的年轻人所救,再后来竟又在司空府的一间小房子里意外发现了昏迷不醒的司空雪。那个桑侬随后也出现了,手里拖着乱嚷乱叫的香儿,见了自己桑侬明显也很意外,然而这一回那丫头不仅不为难他,反而一门心思的要促成他和小雪的好事。
“为什么?”他问。
“放心,我没恶意。”桑侬媚眼如花,笑道:“没弄错的话,她该是白庄金越的人吧,呵呵呵------”
这个女疯子,他想。他不明白桑侬的意思。但是,为什么不呢?小雪应该是他的,等生米做成了熟饭,小雪和金越就无可奈何了。
不过这里不行,他想,他到底忌惮那个让人摸不着边际的何魔。那么就去地下密室,密室很是隐秘,本是司空探德为自己准备以应不时之需的,聂凌煊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发现了这个秘密,如今正好派上用场。谁知才进去就见着了躲在里面的司空探德,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聂凌煊不由分说地将司空老头绑在了太师椅上。直到此时,司空探德才知道原来自己信任多年的聂总管竟是朱墨泉的儿子,朱世擎的孙子,原来这段日子的变故都是这小子的精心策划!然而一切已经太晚了,司空探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不省人事的女儿被抱进了那个曾供自己寻欢作乐的锦帐,眼睁睁地看着丫鬟香儿为了阻止那畜牲而毙命,更眼睁睁地看着一天后雪儿醒来发现了一切时痛不欲生的惨况。就算司空探德再讨厌这个女儿——其实他不过是一向把心都放在了儿子身上没怎么关心司空雪罢了,根本谈不上讨厌——也禁不住老泪纵横。不久,司空雪便含羞饮恨地寻了死路,她其实是个外柔内刚的姑娘,金越与她相识不到两月已看出了这点,可惜自诩爱她,与她朝夕相处十几年的聂凌煊却始终未能明白。是的,聂凌煊是真的没有想到一向温顺柔弱的小雪竟有自杀的勇气,他爱小雪,从来没有想过要害她死呀。当他发现小雪竟一直留着那包“阴阳脸”时已经来不及了,那是“阴阳脸”的第二重毒,服下就能立时丧命,搂着小雪的尸体,聂凌煊后悔莫及,直到此时他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一无所有了。
“报仇?报仇!不,小雪,你不要死,你还不知道我之所以害你家的原因啊,你起来听我解释,听我解释!我不是针对你,不是……”
他哭过又笑,笑了再哭,眼睛红肿了,嗓子嘶哑了,从前那个仪表堂堂、干练深沉的聂凌煊再也不见踪影,只剩下一个失了精神的躯壳。密室对面,早已经痴呆的司空探德还在不停的摇晃着身子,嘴里念念有词,只是听不清唤的是“珏儿”还是“雪儿”。
桌子上的大蜡烛已经快燃尽了,流了一滩的烛泪,烛芯上的火苗噗噗地跳跃着,似乎在为不久后的毁灭作最后的挣扎。昏黄的烛光勉强还能填充四壁,没有了光,那些豪华奢侈的物件、摆设也都没了颜色,只剩下暗淡的阴影随着不安的烛光左右摇晃。
青婵再也受不了了,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她最后看了司空雪一眼,转身逃也似地匆匆离去,幸好有面幔遮着,没人看得见她早已红肿的眼睛。同样带着面幔的即隐最后一个离开,离开时抱出了已变得冰冷僵硬的司空雪。聂凌煊已经不知道了,在青婵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他把司空雪手里剩下的半包“阴阳脸”尽数倒入了自己嘴里。而那个司空探德也用不着再管他了,就算活着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聂凌煊的仇算是抱了,却也陪上了自己的一切,包括作为一个人的良知。但愿最后时刻他能够有所醒悟,即隐心中叹息,如果朱世擎、朱墨泉地下有知,可愿意看到这样的结局吗?而司空雪、香儿她们又该向谁去倾诉不幸啊。
回小离谷去!带着青婵回小离谷!他想。远离这污浊的尘世,那里才是唯一的净土。
当即隐强行扭开青婵的房门时,天已经黑了,房里没有点灯。青婵还坐在桌边,自从由密室中出来进到房里她就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
反锁上门,即隐把端来的饭菜放在桌上,随手点了支蜡烛。他摘下自己的面幔,轻轻叹了口气。
“别这样,青婵,折磨自己也于事无补,吃些东西吧。”
青婵却没有回应,实际上她并没有留心即隐在说什么,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转到青婵面前时即隐骇了一跳,青婵的眼里布满了血丝,却还眨也不眨的盯着窗外。
“青婵,青婵!”即隐心疼地喊道:“不要这样,这是何苦呢?你也并不知道会——”
“你说过人们只看结果,你是对的,实际上也只有结果才有意义。”说到这儿,青婵突然痛哭起来,她抱着头,泉涌而出的泪水将干涩的眼睛蜇得生疼,“可我不想啊,我真的不想!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司空雪是那么,那么……还有金越!我怎么跟金越交待!我怎么……”
青婵泣不成声。
即隐从来没见过青婵这样激动,立刻就慌了手脚,除了把几乎哭晕了的她紧紧搂在怀里,即隐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青婵,我信你,我信你,青婵……”将脸贴在那柔软的秀发上,他忘情的低唤着青婵的名字,此刻的青婵是那么的柔弱温顺,那么的凄楚无助。这样的人会是心如蛇蝎的魔头?打死即隐即隐也不能相信,那些江湖人都瞎了眼睛啊!即隐恨不能把心都掏出来,今生今世都裹住这个谜一样不可捉摸的姑娘。
任由即隐把自己抱到床边,任由即隐在耳旁软语呢喃,青婵太累了,身子累心更累。多少年了,时刻的防备时刻的算计,她到底得到过什么?作为一个冷血杀手,这些年来直接间接死在她手里的人没有上千也有上百,她何曾眨过眼睛。可是这一次却不同,司空雪的死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惊,前所未有的懊悔。一个锅里吃过,一张床上睡过,青婵第一次意识到那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活生生的人啊。何况谁能比她更了解司空雪,那真是一个雪一般单纯的姑娘,从来没有害过谁,从来没有妨碍过谁,谁有权利随意剥夺她如春花初绽般灿烂的生命?一想到衣衫不整横尸床头的司空雪,青婵的心就疼得厉害,她不能饶恕自己——机关算尽,自作聪明,到头来伤害的都是那些善良无辜的人。还有金越。一想起金越,她的心更颤抖着缩了起来,将近两月的相处,有着一副菩萨心肠的金越待人始终温存厚道就像一阵和风一片阳光,如果这样的人都要承受与爱人的生离死别,那么这个世上还有谁配得到一丝幸福!青婵忘不了司空雪失踪后金越眼里的颓唐和凄凉,而自己,自己恰恰就是那个罪魁祸首。会得报应的,会的,会得报应!
青婵倒在即隐的怀里,哭得一点力气都没有,她已经心灰意冷了,她不指望即隐的同情,也不指望任何人的谅解。可是,她实在贪恋这一刻的温存,能够让她尽情依靠尽情哭,能够让她也像一个单纯任性的小姑娘那样可以放肆的用眼泪冲刷心里的悔恨和伤痛……
“青婵……”
怀里的青婵渐渐安静下来,即隐以为她是睡着了,低头一看,却见那两片小刷子般的睫毛正无力的低垂着,它们沾着泪珠儿还在微微颤动,好不楚楚可怜。唇是粉红的,很柔软很柔软的样子,轻轻蠕动时,颊上的泪便闪着光一颗接着一颗扑簌簌的滑落。温柔的烛光里,任是铁石心肠也按捺不住啊,即隐一阵燥热,情不自禁的低头向那两瓣粉唇缓缓凑去。怀里的青婵没有反抗,真的,真的没有,即隐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寻到了,触到了,一阵暗香袭来,即隐心旌摇荡,烛光变得更加迷离,怀里的青婵已温柔的几乎不再真实。是梦吗?即隐紧紧抱住青婵,慢慢将她放倒在床上,他颤抖着尽量控制自己,轻柔的吻着青婵滚烫的脸颊,衔去颊上晶莹的泪珠,他是那样的谨慎,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碰碎这似梦般朦胧芳香的夜晚。
“伊凡……”
谁想这一声梦呓般的呼唤正如一记重锤敲在了即隐的头上,所有的激情瞬间冰释了,他停下来,呆呆望着怀里温柔如水的青婵。不,不!他的心在呐喊,为什么,为什么在青婵心里始终没有他即隐的位置!
青婵也忽然惊醒。睁开眼,四目相对的瞬间,她惊呼一声,推开正黯然伤神的即隐,慌乱的缩到了床头。
“如果真是章伊凡呢,你会不会也这样推开?”即隐起身坐在床边,青婵眼里的惊慌已伤透了他的心。
“对不起,即隐,都是我的错……”青婵低着头,轻轻道。
“不是,不是!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即隐再也忍不住了,低吼着上前按住青婵:“我要娶你,懂吗?我要娶你!我……青婵,难道你对我就没有一点感觉?你一点机会都不曾给我……”
然而青婵只是闭紧双目一言不发,任由他使劲的摇晃。即隐无力的垂下双臂,面对着苍白憔悴的青婵,他分明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即隐,永远是朋友不好吗?”
“为什么,为什么只能是朋友?你还想着章伊凡?明知道没有结果,还要想着他?”
“不!”青婵的眸子重新暗淡下去,话却说得斩钉截铁:“不要再提他了!不要再提了!即隐,我跟你去小离谷,从此再不出来。但是我只能答应你这个。”
即隐愕然:“那你到底打算——”
“没有打算。”
“为什么,永远独自一人?一辈子老死谷中吗?为了章伊凡!为了他,你——”即隐是那般激动。
“够了,即隐!让你不要再说了!”青婵愤然打断了他:“你一定要挖出我心底的伤痛来吗,是吗?你凭什么总是这么霸道!”
望着青婵眼里的泪光,即隐呆了。沉默,沉默。沉默了良久,青婵缓缓抬起了眼睛,声音里全是疲惫:“你真的知道何辛荑吗?你了解她多少?”
“何——青婵,不就是天矶帮的左护法吗?他们说你是魔头,可我不在乎,我只相信我的眼睛和判断。”
青婵轻轻地摇着头:“还有吗?”
“还有?还有就是她厉害之极,江湖四堡在她手上不堪一击……嗯,她还是逸稹堂堂主,听说任何事只要她在,别人几乎就没有机会,可是,青婵——”
“你也相信吗?这次司空雪的事不就失算了。”青婵凄凉的笑道:“她其实很普通,不,比普通人还不如。她每走一步都要劳神费力的考虑很久,并没有人们传说的那么轻松。她处理了很多事,胡乱支配操纵了许多人的命运,但是却不能主宰自己。”
“青婵!”
“除了是天矶帮的左坛护法,她还是,还是,还是……”青婵没有理会即隐,失神的盯着跳跃的烛光,深深吸了口气才道:“她还是雷寄予的侍妾,你不知道吗?”
“侍妾?你?”这一刻,即隐的心咯噔一下,是被谁扼住了吗?怎么喘不过气来。
“所以别再问了,无论是你还是伊凡,我都无颜相对,是我配不上你们。是我……我……”青婵强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哽咽道:“我早就是没有指望的人了……”
“青婵,你是被迫的,是不是?是雷寄予强迫你……”即隐的心因疼痛而缩起,紧紧捏住的拳头在床沿上蹭得通红,他却没有感觉。
“有意义吗?”青婵下了床,她整理好衣裳,用面幔遮住了自己苍白的脸:“你已知道一切了,假如你现在就离开,我也不会怪你。假如,假如你还愿意带我回小离谷,我们过些天就走。”
“咱们现在就走!你,你这是去哪儿?”
“出去走走。”青婵淡淡道:“你不要跟来,我想一人静一静。”
又道:“再给我一点时间,还有些事要处理。司空雪的事也要让金越知道。再说你不是还想带小四离开天矶帮吗?”
望着青婵寂寞离开的背影,即隐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现在他承认了,自己是真的不了解她,可谁又能真正了解她呢?谁能想象夺目的绚烂和冷涩的凄伤竟能如此精致的糅合在同一个人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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