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嘉宝知道,崔嘉惠要去陈夫子那上课的话,等会儿一定会经过这处假山。
小姑娘头上本就不用太多钗环,再加上她最近得了个喜欢的发绳,干脆让花朝只用发绳将头发编起,头上没有任何尖利之物。
前方一阵清脆的笑声响起,崔嘉宝裙摆一动,那笑声戛然而止,过了一会儿,又变成脚步声。
崔嘉惠走到了她跟前。
崔嘉惠十一岁的年纪,介于少女和稚童之间,身量已经长开,性子却在父亲的溺爱下有些过娇。她很不喜欢崔嘉宝,平日里但凡见了都要训斥一两句。崔嘉宝看着不声不响,也懂得默默避开她,她已经好久没有逮到崔嘉宝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莫不是要跟着我去上课?”
陈夫子是崔语堂特地请给崔崇安、崔嘉惠二人的,虽没明令禁止崔嘉宝跟着上课,但也没提过让她一起学的事,崔嘉宝向来是跟着她那个病怏怏的娘断断续续地学着。崔嘉惠说这句话就是为了让她不痛快。
崔嘉宝抿紧了唇,却没说什么,只是飞快地把手背到了身后,一道青色一晃而过。
崔嘉惠眼尖,看到崔嘉宝在藏什么东西,冲着崔嘉宝伸手道:“你手里什么东西?拿给我看看。”
崔嘉宝不愿意,后退了两三步,靠近了假山后的湖。月夕在一旁看着崔嘉宝的站位,手不自觉地抖了起来,她和花朝对视一眼,又都默默低下头,想起出门前姑娘的吩咐。
“待会儿,你们站在一边就好了,没我的指挥,什么都不准做。”
崔嘉宝身边有个小周氏赐下的大丫鬟怀珍,前两天因为父亲病重,告假回家。若是怀珍在,崔嘉宝有很多事情只怕都做不了。而现在,花朝、月夕不知道崔嘉宝的盘算,却也不敢阻止。小周氏长期卧病在床,崔嘉宝被崔语堂忽视,若是任情况再这么恶化下去,崔嘉宝的未来飘忽,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又能好到哪里去?
更何况,主子到底是主子。今天她们若是破坏了崔嘉宝的计划,保不准哪天就被寻个由头打发了。虽然崔嘉宝平日里瞧着是个和善的主子,但没人愿意去赌这可能性。
崔嘉惠看着崔嘉宝后退更为不耐,步步紧逼了上去,硬生生从崔嘉宝身后抢来了她手里的东西。原来那是个鸭卵青的络子,与寻常打法不同,虽说手法上还有些生涩,但看起来别有意趣,与崔崇安那身新做的靛蓝衫子正合,一看便知道她等在这里是想送谁的。
崔嘉宝的女红随了小周氏,一想起这点,崔嘉惠就不耐烦学女红,崔语堂疼她,不逼着她学,还把府里最好的绣娘分给了她,她平常想要什么,吩咐绣娘去做就好。可这亲手做的络子,意义到底不同,崔嘉惠顿时大为火光,道:“你是想送我哥哥的是不是?”
崔嘉宝伸手去夺,嘴里也顶道:“崇安哥哥也是我大哥,我就想送他个络子!”
“那是我同父同母的亲哥哥,有你什么事!”
崔嘉惠见平时从不反抗的崔嘉宝竟敢伸手来抢,怒上心头,推了她一把。崔嘉宝才九岁,和面色红润的崔嘉惠不同,总是常年苍白着小脸,身量也远不及她。崔嘉惠这一推,崔嘉宝失去平衡,先是摔在假山脚下,额头狠狠磕了一道,紧接着摔下了池子里。
崔嘉惠身边的两个丫鬟白玉、无暇年纪稍长,本应该注意着点两个小姐。但因为崔嘉惠经常找崔嘉宝麻烦,没闹出过大事,崔语堂也从未管过,便有些松懈了。崔嘉宝这一摔、一落水,两人心中都感到大事不妙,一个抓住崔嘉惠,生怕她也掉下去,另一个走近池子想着救人。
自从崔嘉宝站到池边的假山,花朝、月夕的心就紧紧提着,崔嘉宝这一落水,花朝转身就跑,去寻人来帮忙,月夕则是跑到池子边想寻个物件救她上来。
崔嘉宝在池子里挣扎了几下,朝自己丫鬟喊了声“救命”,头上的血顺着脸滴到了水里,刚刚磕的那一下似乎太重,她有些晕了。
崔嘉宝自认不是什么善用心计之人,实在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本来只是想落水,却没想到磕了那一下。眼前越来越黑,一闭眼,崔嘉宝便停止了挣扎。
***
崔嘉宝醒来的时候,额头还在作痛,她朝旁边看了一眼,想开口唤人,却发不出声音。小周氏守在一边,崔嘉宝一醒,她便发现了,眼泪一下就下来了。
自从生了崔嘉宝之后,小周氏就开始断断续续的生病,人本就偏瘦,崔嘉宝这一昏迷就是三天,大夫说她能不能醒来全凭天意,小周氏这三天便不吃不喝地陪在她身边,人瘦得形销骨立,眼下都是乌青。
崔嘉宝看得心疼,想伸手去摸小周氏的脸却使不上力,抬到一半就掉了下来。小周氏怕极了,连忙双手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边,道:“娘的小阿年,乖乖的啊,很快就会好起来。”
她说着说着,眼泪又接连不断地往下流。如果非要受这些苦的话,为什么不是她来受?为什么是她唯一的小女儿来受?
因为太久没喝水,嗓子很是干渴,崔嘉宝的声音变得有些粗糙沙哑:“娘,我没事。”
旁边的怀珍早倒了水来,正好趁这个时候上前让崔嘉宝抿一抿。
小周氏没有去问落水事件的始末,只是略去她病情的凶险,说着医嘱,道:“大夫说了,只要你醒来,问题就不大。头上的伤要静养,每天准时用药就不会留疤。幸好是夏天,虽说掉到池子里去了,于身子不会有太大妨碍。你千万要好好修养,不要任性,你要是有个万一,那是要娘的命啊。”
崔嘉宝轻轻点头,杏仁一样的眼湿漉漉地看着小周氏,看得她心中又酸又软。
那厢,崔语堂听人报消息也赶了过来,听说躺了三天的女儿终于醒了心中不是不激动,几步便走到崔嘉宝床前。他还没开口关心,小周氏便挡在了他和崔嘉宝之间,就像母兽护着受伤的幼崽,任何人想靠近领地一步都要做好被狠狠咬下一块肉的准备。
崔语堂已经很久没见过小周氏了,她总是病怏怏地躺在床上,他也只隔着床幔在袅袅药香中望一眼她的身影。
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小周氏出嫁前本就是出名的美人,如今玉肌消减,骨相之美犹存,更添几分楚楚怜意。小周氏在他面前总是胆怯的、柔顺的、哀怨的,却从未像今日一样充满着怨恨和憎恶,崔语堂心中一揪。
“阿年,是我的女儿。”
崔语堂压下心中莫名的感觉,道:“也是我的女儿。”
“我有时候在想,如果阿年不是我的女儿,是不是就能过的好一点,就不会被害成这样。”
崔语堂想训斥她一两句,却在看到她眼中未滴落的泪水时语塞。
就在这时,躺在床上的崔嘉宝拉了拉小周氏的衣袖。小周氏一改刚刚的凶悍之气,俯下身摸着她的鬓角,极为温柔道:“怎么了?”
“不是大姐害的,我们只是起了争执,她不是故意的。”
整个事情的经过小周氏已经听花朝、月夕说过了,她倒不至于把蓄意谋害的罪名强加在一个小姑娘身上。但崔嘉惠不是第一次找她女儿的麻烦了,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和她、和崔语堂有分不开的关系。她恨自己,更恨崔语堂。
听崔嘉宝这么一说,崔语堂神情一松,解释道:“我已经罚嘉惠了,她这几天都在祠堂跪着,想来也知道错了。”
小周氏却不打算轻轻放过,她了解自己女儿的脾性,问道:“争执?你这个最怕麻烦的性格,明明是妹妹,平常却没少让着她,是什么事能让你们起争执?”
有些话丫鬟不敢说,小周氏也不想强逼,但她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崔嘉宝默默垂下眼帘,道:“我想把新打的络子送给大哥,大姐不开心,她说……”
小周氏攥紧了被子,问道:“她说什么?”
“她说她和大哥才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没我什么事。”
崔语堂愕然,倒没怀疑崔嘉宝话中的真实性。他虽然不怎么关心这个女儿,但记忆中她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某个角落,性子沉稳,从不闹腾,就算被嘉惠欺负了也不会要求什么,是最让他省心的一个。
小周氏怒极反笑,她反过身指着崔语堂骂道:“带着你的女儿离我的女儿远一点!”
崔语堂紧蹙眉头,不知道是因为她的话不高兴,还是因为崔嘉惠的话不高兴。他上前一步,试图放松严肃的面容,伸出手也想摸一下崔嘉宝的头。
崔嘉宝下意识地一躲,不敢对上他的目光。
崔语堂手一僵,飞快道:“你这几天好好休息。”
然后转身离开,离去的背影有几分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