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弊难返,沉疴不治,很多既存的错误事实并不是靠你一己之力就能改变的,比如命运,比如地位,再比如你那遗失在久远的历史长河中的爱情。
等到阿黛拉和希尔达去二楼登记身份的时候,原本鸦雀无声的室内才“嗡”地一下子爆发开来极为强烈的议论之声。前任刺客联盟会长被新来的刺客挑落马下这种事原本可大可小,毕竟并不是所有人都从心里向着原会长的,趋炎附势者有之,装模作样者亦有之,然而出于阿黛拉的身份问题,这件事立时开始被无限放大了。按照刺客联盟不成文的规矩,谁杀了会长便立时可以取而代之的,结果这些人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十分默契地没有告诉阿黛拉这一条,等她们的衣角刚刚从视线可及的范围内消失,便人声鼎沸地吵起来了:
“她是个女人!女人怎么能做会长?”
“鬼知道她用了什么计谋,反正如果要让她接任会长职位的话我一百个不认。”
“哎我是越来越搞不懂外面的世界了……女人就该在家里安安分分呆着相夫教子嘛,出来做这么危险的营生也就算了,做得这么好干什么,这不是成心不给我们面子吗?”
什么叫当面一套背面一套,什么叫狗眼看人低,这些刺客们用最直接的方式展示了这两句话的含义。
阿黛拉的脚步飞快,希尔达不得不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她,白金的发梢从希尔达的面前拂过,她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在这时候说些什么,便清了清嗓子:“咳咳。”
阿黛拉这才放缓脚步,却没有转过头来看她,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这里太过失望,以至于都不想分神去应对别人了:
“我早该想到的。”
她早该想到,所谓的歧视所谓的尊卑,永远不是能在一夕之内改变的。这些怀抱偏见的人是那么多,就算是杀掉领头人也会有源源不断的后继者补充上来,而且更让人头痛的是这些亡命之徒根本不具备所谓的同伴情谊和敬畏意识,杀鸡儆猴这一套对他们来说可谓半点用都没有。
之前出逃的途中她也不是没想过,两位女性在诸神遗弃之地该怎么过活。然而在阿黛拉之前的十数年人生中,泰半时间都是在东南沿海度过的,吃穿不愁,衣食无忧,更别说入驻斯佩德主宅的这几年来锦衣玉食的生活了。
都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都说现实条件决定意识形态,这很严肃地导致了一个问题:
阿黛拉·斯佩德的一身本事,全都偏向了政治斗争与权谋方面,即使她再怎么身手过人,也无法在谋生的这个方面做出太强有力的有效决策。
希尔达一开始还没怎么明白她的意思,便只好顺着她的背轻轻拍着:“好了好了,没事啦没事啦。”
阿黛拉只是抿着嘴摇头,最后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转过身来正对着希尔达,语气严肃:
“希尔达,我们不和这里的刺客联盟绑定好不好?”
希尔达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
“如果我现在的这个身份和诸神遗弃之地的刺客联盟绑定的话,那么像今天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不知道多少次,在我出去接单做任务的时候无法保护你,把你一个人留在这种地方实在太危险了,如果我们只在这里挂名,顺便出去接私活的话,过得可能会简单一些,但是至少没有对周围人的顾忌,不用天天提防着被从背后捅一刀,省事得多……”阿黛拉还在罗列着利弊想说服希尔达跟自己一起离开这里呢,就听见希尔达很是轻松地长呼口气: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可以啊,没问题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阿黛拉有些不放心地确定了一遍:“如果只在这里挂名的话前几个月可能我们会很辛苦……”
“阿黛拉。”希尔达握着她的一缕长发放在唇边吻了吻,笑道:
“我自从和你一起出逃的那刻起,就早不关心这些问题了。”
“你生我生,你死我死,不管贫穷苦乐,生老病死,只要我尚有一息苟存,便会一直护着你的,我的主君。”
阿黛拉反握住她的手,沉默了半晌才轻声道:
“……苦了你了。”
“本来就是我拖累了你,你这是说什么话?”希尔达浑不在意摆了摆手:“你去挂上名吧,我们去外面先安顿下来再说。”
说着话的途中她们来到了一扇简陋的木门前,在木头的纹路和大片的霉斑里藏着三个烫金差不多都剥落了的字迹——登记处,阿黛拉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把希尔达单独放在外面不妥,可是还没等她说让希尔达和她一起进去呢,从门里就传来个带笑的声音,好听的很:
“曙光,你一个人进来。”
这个声音……阿黛拉瞳孔紧缩,条件反射地一脚就把木门踹开了:“百鸣夜莺克丽丝汀?!”
看看,看看!那位坐在桌子后朝她们笑意盈盈点头的红发女子,不是在东奥斯曼帝国城外有过一面之缘的克丽丝汀,还能是谁?
希尔达不认识这人是谁,但是看阿黛拉如临大敌的样子,便不由自主地也紧张了起来:“您是……?”
名为克丽丝汀、敌友不明的少女露出个狡黠的微笑,她深绿色的眼睛是那么深远又光华内蕴,就像是上好的绿宝石般夺目:“你好呀,皮尔斯的皇长女,黄金玫瑰的小骑士,我的名字是克丽丝汀。”
阿黛拉是彻底对克丽丝汀没辙了,像这种貌似什么都知道却又只想看戏别的啥事都不干的人是她最不会应付的,便只好直来直去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克丽丝汀拖着下巴慢悠悠地拉长声音道:“我啊——我有一个梦想。”
“请讲。”阿黛拉挑了挑眉。
玫瑰红色长发的少女眉眼带笑,深绿的眸中却是万里不化的寒冰,她的表情是那么不正经,说话的口气却又坚定到让人难以置疑:
“我要一统西奥斯曼帝国,使它恢复过往的荣光。”
欧诺塔大陆上眼下有七国混战,民不聊生,就连最繁华的东奥斯曼也常有衣不蔽体的难民出现,连常年中立的国家也会经常被卷入战火,但是在许多年以前,在那个神灵尚未灭亡,人类也未曾获得真正自由的年代里,是只有两个国家的,雅克共和国与奥斯曼帝国。先不说别的,至少史学家们在研究史书的时候,能从陈年旧事里切实地发现某个事实:
都说人类获得了真正的自由,都说一切是往好的方面发展的,可是眼下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远远不如当年仅有两国对峙的状态。
此言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高呼着和平的声音越来越多,却始终没有人来进行强有力的改革或者起义。人们日复一日进行着枯燥无味的日常,或醉生梦死在温柔乡,或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苟延残喘,在这个混乱与和平交织,贫穷与富有并存的混乱的年代,人们都失去了一身血气,取而代之的是只想要一个安稳的栖息之地这样的渺小愿景。
阿黛拉深吸一口气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克丽丝汀笑道:“你真是太会为难人了,我的曙光啊,你明知道我不会对你说谎的。就算我会告诉你一个语焉不详的答案,那也必定是真的。”
阿黛拉想了起来,她们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克丽丝汀身陷敌营却还是对她说了真话,她的身份与东奥斯曼帝国对立,便只好退而求其次:“诸神遗弃之地的刺客联盟,在多久之前就被你收归己用了?”
这是个很不好回答的问题。毕竟只要克丽丝汀说出一个时间,阿黛拉假以时日肯定能查到,而如果她说不出什么来,阿黛拉便能知道她只不过是在这里狐假虎威罢了,根本就无法借着刺客联盟的势做些什么。
克丽丝汀也知道这一点,她笑着摇了摇头:
“黄金玫瑰,你太心急。”
她的眼神是如此锐利无匹,几乎要穿透人的皮肉血骨直达内心最柔软的、最见不得人的隐秘的部位,让人一看就为之心寒胆战:
“你不信任任何人。”
陡然间钟声大作,是刺客联盟用来召集所有人的号令,钟声惊起无数漆黑的乌鸦扑棱着翅膀簌簌飞过,在阳光终年无法尽数照亮的房间里,阿黛拉冷汗涔涔地听着面前的人揭开她永远不敢对别人开口的某处伤疤:
“你不会爱任何人,你从未重视过任何人。你眼下所有的爱与温柔的表象都是伪装,只要阴阳手还在你的身上,你就永远与一切正面的、积极的情绪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