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焱并没有睡得太好。
窗户低,边上的人侧躺在里面,刚好能挡住打进来的雨水。重新卡进去的硬纸板有点摇摇晃晃,像随时会被再次打落。
额心有点发热,心里藏着事,这次醒来得比往常都要早。
雨似乎已经停了,船舱里依旧昏暗,另一边窗户外,天色灰沉。
边上的人熟睡着,黑色的背心微微发皱,边角上还有几个针孔大的洞眼,肌肉放松下来,不再给人硬邦邦的感觉。
他摊着的右手刚好抵在了她的脖子边。
周焱小心翼翼地往床沿挪了下头,撑着床板,慢慢翻身起来。
木板床几不可闻地发出“咔噔”的一声,周焱的心跟着一提,回头看去,那人没被吵醒,她这才松了口气,抱起书包,踩着潮湿的地板,走了出去。
李政又睡了一个好觉,一夜无梦醒来,脑中晃了一下。没有雨水飘进,听起来,静悄悄地。
天亮了,边上的空位有点大。
李政坐了起来,支着腿,看了会儿地面,又看了眼床头的位置,下床,扶着门洞,望向里间卧室。
卡在窗户上的硬纸板半挂了下来,书桌那儿还晒着内衣裤。
李政去厕所放了个水,刷完牙洗完脸,走了出去。
船尾没人,他往船头走,到了驾驶舱门口,听见里面的人在小声念英语。
“d,grief,grief,harbor,harbor。”
“念的什么?”李政走了进去。
周焱坐在驾驶舱的窄塌上,顿了一下,说:“英语。”
“什么意思?”
周焱说:“,满足感;greed;贪婪,grief,悲伤;harbor,避风港。”
“背进去了几个?”
“二十几个单词……”
李政打量着舱内,说:“你倒是挺有闲情逸致。”
“……你这船,就没有地方不漏的。”周焱憋不住,说了这样一句。
李政一笑。
驾驶舱没比他们睡觉的地方好多少,仪表台上放着块湿抹布,这里已经粗略的收拾过了。
李政问:“怎么跑这儿呆着?”
“房间里灯坏了,看不见啊。”
“几点出来的?”
“大概四点多一点?”
李政点了下她手里的英语书:“还看不看?”
周焱问:“干嘛?”
“不看就去做早饭。”
“哦。”
周焱把书塞回书包,里面东西多,卡住了,她抽出本书调整了一下位置,书页里漏出一个枯黄的角,像报纸材质。
李政没多看。
吃完早饭,时间尚早,李政一抹嘴,说:“我出去一会儿。”
“哦。”等李政脱下背心,换了件t恤,周焱又问,“去多久啊?”
李政手上顿了下,把t恤套到底,问:“怎么?”
“不知道要不要煮你的午饭。”
李政看了她两秒,说:“你要不打算背你那书,也可以跟我出去走走。”
昨天台风刮得马路一片狼藉,路边还倒了几个垃圾桶和广告牌,经过昨天的公园,水上冲关的设备早就已经撤走了。
周焱跨过地上的小水坑,说:“今天天气凉。”
“台风刚过。”
“今天空调扇卖不动吧?”
李政说:“今天要是温度高,你就能卖出去了?”
“要是包装还在,说不定。”脚下没留意水坑,周焱一脚下去。
李政握住她胳膊一拽,“看地!”
两人去了昨天买大米的小超市,老板正好在,李政打了个招呼:“台风刚过,就你家超市开的早。”
老板笑呵呵说:“没办法,小生意难做啊。什么时候到的?昨晚可刮着台风呢。”
李政说:“昨天白天到的,来你这儿买了袋米,你不在。”
“哦,我昨天家里有事,你还真来得巧。”老板又看向李政身边的小姑娘。
周焱顿了下,跟对方笑了笑,李政也没打算做介绍。
李政继续跟老板说:“对了,我船想装修一下,你认不认识什么装修工?”
老板本地人,很快就替李政联系到了一个装修工,就住在附近,很快赶到。
装修工问了问情况,李政说:“窗户全得换,门也要修一修,动的地方不多,但得尽快,明天就搞完。”
装修工说:“那我要先去看一看。”
李政带路,周焱靠近他,小声问:“你有钱么?”
李政难得开玩笑:“先借你的。”
不一会儿回到船上,装修工四处看了看,说:“也算好搞,几个窗户几个门,明天就能搞完。”
李政想了想,问:“地板能不能换?”
“啊?还要换地板啊?”
“换普通点儿的就成。”
“那行啊。”
“再弄套桌椅吧。”
“我那里有木料,可以马上打出来,很便宜。”
“你算算多少钱。”
装修工大概报了个数。
李政拨了个电话,等那边接起了,他说:“给我打点儿钱过来。”
“多少?”
李政报了钱数和装修工的银行|卡号。
那边问:“行,我待会儿就打,你到庆州了?”
“没。”
“……你到底搞什么啊,庆州才多少路?”
“你倒是管起我来了。”
那边呵呵笑了笑,“我哪敢啊,钱一会儿就打啊,注意查收。”
装修工立刻回去准备。
周焱叠着床上的毯子,不自觉地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
李政靠着厨房的墙板,喝着水说:“叠豆腐块呢?”
周焱说:“这么大修,晚上没法睡了吧。”
“没修床。”
“……”周焱把叠好的毯子拍了拍,走向衣柜,打开塞进,“这就是‘招手来钱’啊?”
李政顿了下,随即轻哼了声,算是回答。
装修工很快带着个小徒弟来了,拉了一车东西,量了窗户尺寸,清理了地板纸,小徒弟比了比这间客厅兼卧室的屋子,定下了合适的桌椅尺寸。
甲板上灰尘四起,周焱爬到了船顶晒衣服。
支起了晾衣架,她把半干的内衣裤挂了上去,又抖开了湿t恤,边上推进来一个脸盆,下面的人说:“挂上。”
周焱又把李政的衣服裤子都挂了上去。
太阳已经晒在了半空,洗净的衣服还滴着水,阳光下闪闪发光。她走到边上,低头向下看。
装修工干得热火朝天,李政单脚踩着一个高起的木箱,手肘抵在大腿上站着,手上还夹着根烟,跟工人笑说了两句,抽了口,抬了下眼,向船顶望来,对上她的视线。
过了一秒,缓缓吐出烟雾。
中午,装修工的老婆送饭过来,一个六十来岁的女人,说话一口乡音,把饭盒打开,跟李政说:“我做得多,你们要不要也吃点?”
李政看了眼,笑着:“老师傅吃得还真好,有鱼有肉,这是包头鱼?”
“是啊,你尝尝看。”
李政说:“不用,屋里做着饭呢。”
周焱煮了锅青菜汤,炒了土豆条,还蒸了盘腊肉,李政匆匆吃完,又出去给装修工打下手了。
周焱收拾着碗筷,见到装修工老婆也在整理饭盒,说:“阿姨,来这里洗洗吧。”
装修工老婆笑着客气了两句,走进厨房,看见了灶台上的剩菜,说:“中午吃土豆啊?”
周焱说:“啊,还有腊肉和青菜。”
“我们那个时候啊,每次上船,都会买一个大冬瓜,船上可以吃很久,腊肉这些东西贵,不一定有,哪像现在条件好啊。”
周焱问:“您也是跑船的啊?”
“是啊,跑了好多年了。我家里就是开船的,我十二岁就上船了,结婚后还一直做到了三十多岁,后来是我老公不让我做的,给我开了个烟花店。”
“烟花店?现在还开着么?”
“开着。”
“夏天生意好吗?”
对方笑道:“又不是光过年才放烟花,生意还算可以,我们家也算老字号了。”
周焱给她挤了点洗洁精,眼一扫,看见了对方右手缺了根中指。
她只停顿了一下,对方笑着说:“这手指头是拉缆绳的时候绞断的。”
“啊?”周焱吃惊。
“那时候年纪小,在船上干活粗心,不小心就绞断了,也没什么大事。”
“……那您后来还呆在船上吗?”
“呆啊,那会儿我才十七八,绞断了手指头真是去了我半条命哦,后来也就慢慢好了,各有各的活法嘛,没有一根中指罢了。”
李政听着里面的人说话,又问装修师傅:“燃气灶能不能修?”
洗好了碗,装修工老婆就走了,周焱甩干手上的水,把马尾绑成一个球,拧了块抹布,一边收拾被扔得到处飞的垃圾,一边擦着那些不被装修波及到的边边角角。
李政踩在箱子上据木条,木屑乱飞,他说:“走远点儿。”
周焱躲开了一下,说:“你还会这个啊?”
“是个男人都会。”李政拿起木条看了看,换了根,接着据。
周焱拣出几个比较完整的花盆,边擦边说:“这些花盆是你买的?”
“老刘叔的。”
“……不会是你买来船的时候就有的吧?”
“是。”
这些空花盆就这么放了两年……
周焱觉得手指头都有点黏糊糊的,她问:“你从来没打扫过?”
“打扫这个干什么。”李政招了招手,“过来。”
周焱走近他,“干嘛?”
李政把木条竖在地上,照着她的腿比划了一下。
周焱的个子在姑娘当中算是过得去的,两条腿修长白皙,站直的时候膝盖上还凹进去一个不太明显的窝窝。
周焱不自觉地往后挪了一下,刚一动,后面就扶来一只手。
李政半蹲着,抬头看向她,捏住她的小腿说:“别动。”
呼出的热气打在她的腿上,周焱低着头:“做椅子是这么做的?”
李政说:“我不是木工。”
“……还是让老师傅做吧。”
李政没吭声,拿着木条,又往上比了比,才说:“吃什么长大的,这么瘦?”
“……九十多斤,不瘦。”
李政笑了声,“那是我没见过你这么‘胖’的。”
周焱又想往后挪,李政摁住她。
粗粝的指腹在她的小腿上擦了一下,这才放开她的腿,站了起来,说:“差不多这点儿高。”
周焱小腿发烫,就跟额心似的,攥着抹布又回去擦边边角角。
李政低着头,拍了拍手上的木条,又朝她看了眼。
擦到了船边沿的一道粗缝隙,里面似乎卡住了什么东西,周焱趴那儿仔细看了看,又左右找了找,捡起一片薄木片,插|进缝隙里,一点一点挑了出来。
似乎是个大件,卡的位置也巧妙,出来了一个角,是金属,她扔了木片,用手指头夹起来。
东西慢慢出来了。
午后艳阳高照,江面波光粼粼,她手上的东西被时光掩盖上了一层灰色的死气,只能依稀辨认出上面刻着英文商标,“v……ch……o……”
是一只男士手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