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太专业了，对面料专业。衣服一上手，仅仅是讲面料特性就能从头讲到尾，比那些从开始只会说“穿起来好看，非常时尚”的主播要强不少。
但她业余，实在是太业余了，全程根本就没聊过几个字的版型。只不过她的个人气质和身材都非常不错，衣服一穿上几乎不需要说太多去介绍，就能让衣服看起来有风格而且显得高档。
看着对方又在就这一件羊毛衫聊上纱线规格和横机原机了，黄禄长长地叹了口气，单手无力地在键盘上敲出来几个字：起球吗？
林晓难得的愣住了。
问羊毛衫，起球吗？
起球算是很多顾客都会关心的问题，并且会以此来衡量品质的好坏。
可这是羊毛衫啊！
不起球的，还能叫做羊毛衫吗？！
这不是羊毛衫的特性之一？
林晓刚想说点什么，随即愣了下，她现在不是在和专业的同行讨论，面对的是对这些特性一无所知甚至也根本不想了解的普通人。
对于面料同行来说，大家都知道并且默认针织面料的抗起毛起球没办法做到完美，只要符合一定的标准就行。就算是品质要求再高的客人来说，这也是不得不去接受的问题。
和业内人士交流，因为彼此或多或少都懂不少，能够就事论事。并且为了后面不被索赔，通常都是会打压对方的心理期望。
色牢度能够做到四级的，一定要和对方强调能做到三级，争取四级。
但零售行业，并非如此。
和精打细算深思熟虑后的大笔订单不同，普通人买几件衣服不过都是热血上头。觉得好看合适，当场就可以下决定付钱走人，所以才需要销售人员上前给予一些适当的刺激。这种时候，扬长避短才是常态，太过强调负面，只会打消对方的购买激情。
长期以来的职业习惯，让她没办法对着一件明知道不完美的东西，把它夸得天花乱坠。陌生行业以及推销形式的别扭感，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汹涌而来。
行与行之间的沟壑，乍一看没什么区别，等到实际接触之后，才会发现自己真的很难适应甚至是无法迈过。
承认，好像就是告诉顾客卖的东西品质不好。
敷衍过去不承认，有的人或许不会计较，但遇到较真儿的人，后面的事情只会影响更大。
林晓略微地犹豫了下，才缓缓开口：“起球的，针织面料都会起球，这个是无法避免的。”
即使是面料本身的特性，说出口的时候，林晓也有些底气不足。
公屏里那颗一直说话的布洛芬也没说话，林晓看了一眼屏幕，半放弃似的开口：“就这样了吧？”
隔壁办公室没有传来任何回复，半分钟后，直播间的门被打开了。黄禄抱着胳膊倚靠着门，叼着烟一副一言难尽的样子看着她。
直播间的灯应该是刚换没多久的，比起外面来说要亮上不少。黄禄站在那儿，门挡着留出来的阴影恰好打在他的半张脸上，让他的神情看起来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林晓竟然有功夫去想，刚才看起来觉得不修边幅非常糙的人，长得还挺好看的。
就是……
对方这个眉头皱得实在是太紧了，跟下一秒就要火神喷发骂人似的。
“我好了。”林晓简单地打了声招呼，想到自己刚才在摄像头前面的“过度”，正常人应该都不会有任何购买的欲望，更不用说是眼前这个原本就一脸凶相的人了。
今天这事儿，估计得黄。
“你……”黄禄终于开口了。
林晓心里一紧，脑海中疯狂转动着，怎么样不那么丢脸地告诉徐远航，自己把事情搞砸了。
她和徐远航虽然是发小，但毕竟近两年接触得实在是太少，言谈相处之间，都带着些许的生疏和别扭。虽然不存在对方计较不计较的事情，但林晓却非常的不自在。
她今年27了，虽然没有觉得有什么年龄危机，只是这年纪，同学朋友们就算不能说得上是事业有成，好歹也是确定了自己的方向。
而她，失业了不说，甚至还连小作坊的面试都过不了。
胜券在握的时间久了，即使知道陌生行业不是自己的主场，连面试都过不去的话，不免还是会觉得有些丢脸。即使知道周围人并不会对此在意，也习惯性地为自己的一言一行套上锁链。
“你……”黄禄轻咳了一声，说：“如果上班的话，什么时候可以过来？”
已经做好不被通过心理准备的林晓，承让谦虚的话都到嘴边了，听到这里只能强行转了个弯儿，说：“啊？哦，随时都可以。”
“嗯，那行。”
面试的程序仿佛就这么定格，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继续说下去。
实在是，都没有什么经验。
“你……嗯，刚才表现挺好的。”黄禄想了想，决定就刚才的面试情况进行简单总结：“比很多没经验的人表现都好，不怯场，也懂得随机应变。”
他本来还想往气质和身材上去夸几句的，但想了想也还是没说出口。
习惯这行的人，对方能准确知道自己的意思和重点。但不熟悉的人，听到突然夸身材，估计会觉得不妥。
没想到竟然还能从对方口中听到几句好话，林晓受宠若惊的同时，想到刚才的那个问题，笑了笑说：“起球那个事情？我还觉得这么直接说，有些不好呢。”
黄禄看了她一眼，说：“是不怎么好，后面应该在加一句，谁说羊毛衫不起球，就让他直接滚犊子！”
林晓忍不住跟着乐了起来，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她也想让那颗布洛芬自己去网上查一查什么叫做针织面料什么叫做羊毛衫的。
不过没想到黄禄身为工作室老板，也会有这么暴躁的想法。
“那你现在，还有其他什么需要了解的没？”
林晓毕竟不是是什么职场新人，过了最开始的那点尴尬之后，也迅速从手足无措的情绪中脱离了出来，跟着黄禄走到办公室，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想了想，说：“上班时间？”
主播因为工作的特殊性，不需要像是其他行业那样朝九晚五，准时上下班打卡。不同店铺都有不同的时间和想法，甚至大部分都不用天天过来开播。
“晚上七点开始准备，七点半左右开播，一点下播，每周可以休息一天。”
和徐远航之前给她提过的没什么太大出入，只是没想到这个作坊看起来规模不大，居然每天都要播。
林晓点了点头，表示没有什么意见。
“工资方面，直播间销售提成三个点。前期你没有任何经验，七十块钱一场，熟练了可以再谈，一百到一百五左右一场。”黄禄说到这里，略微地停顿了下，继续说道：“不过电商这行，除了春节之外，其他节假日通常都不会有什么长假，只能够给你适当的调休。具体情况具体再商议决定，这个我现在是没办法给你保障的。”
具体情况具体讨论，就等于几乎没有只能听从安排。
典型的无良老板套路。
林晓在心里暗自腹诽了下，也还是点点头表示欣然同意。
服装行业，从原料纱线开始，到最后成衣销售。绝大部分环节上的公司工厂，别说朝九晚五准时上下班了，就是有一个能双休的公司，都算是稀罕神奇。
两人又简单地说了几句之后，林晓才突然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来，问道：“那有五险一金吗？”
黄禄抬起头看着她，很明显地愣了下，往透明的玻璃窗外看了一眼，又环视了下当前的办公室，有些疑惑地开口：“你看我们这儿，像是有五险一金的地方吗？这里，就是一个单纯的小作坊，没有。”
除了加班什么都没有的小作坊。
林晓一时间有点犹豫了。
估计是觉得自己刚才的那话有些太生硬，黄禄轻咳了两声，说：“这些东西，我们暂时都是没有的，不过效益上来了稳定了，也会安排上。”
“你看吧，我们这里就这么几个人，指不定今天来了，明天就说一句有事情来不了了。小作坊的流动性，实在不是能和大公司相提并论的。五险一金这些东西，至少就现在来讲，不怎么现实。”
林晓跟着沉默了一会儿，只说：“那行，我回去再想想。”
面试都没办法当面给答案的，几乎就等于委婉拒绝。
黄禄深谙此道，也没说什么，站了起身，意思是送她出去。
原本还挺热闹的工作间里，看到两人出来之后，顿时就没人说话了，安静得不行，只有手头上折腾包装袋发出的哗啦哗啦的声音。
“就这样，也不用送了，”林晓站在门口，客气地朝对方笑了笑，说：“也就两层楼，不会走错。”
“嗯。”黄禄应了一声，却也没有马上转身回去，很明显还有话要说。林晓有些疑惑，不过也不着急，就这样陪对方站着，静静等待对方的后文。
“听徐远航说，”黄禄终于开了口，说：“你是从VISION出来的。”
林晓想了很多，觉得对方应该是想在面试这件事情上多说一些，可能是挽留也有可能是婉拒的客气，但唯独没有想到，问的竟然是自己工作过的公司。
黄禄微微低着头，有些过长的头发从额头上垂落到眼睛上，遮挡住了的他的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楚他此刻的神情。
“嗯，年初从那边辞职的。”
“哦。”黄禄点点头没继续说下去。
林晓跟着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了对方的意思，不由得有些烦躁：“你是想问那件事情对VISION的影响吧？”
“嗯。”
意料之中的答案。
行业相关往往就是这样，出了点什么事情，周围无数人都会来八卦问消息。
“还好吧，刚开始影响还挺大的，大家都没什么心思上班。”林晓扯了扯嘴角，说：“后来很快就没事了，清闲了一个夏天，后来实在是太忙了，也又开始继续加班了。”
“一个人死了，但其他人也还是要继续生活。”
黄禄嗯了一声，意味不明地说了句：“毕竟事情总是要有人继续做下去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刚好吐出一口浓烟，白色的烟雾在逼仄狭窄得有些黑暗的楼梯间蔓延开来，只有烟头的那点红光，若有似无地亮着。
林晓皱眉，不是很想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
“听说你好像做得挺不错的，怎么没继续做下去了？”
“不想做了，”林晓笑着摇了摇头，说：“太累了，想找个相对清闲一点的工作休息下。”
黄禄半天没有说话，等到林晓觉得对方可能是已经单方面结束话题的时候，才听到对方有些沙哑地开口：“在这里上班，也累，比想象中的要累很多。”
“嗯？”林晓一下子有些反应不过来，对方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
“我是说，这里只会比那边更累。”黄禄抬头看着她，眼神平静：“如果只是想找个地方休息的话，建议换一个地方，这里不怎么合适。”
“好。”几乎是下意识地，林晓开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