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六月二十四离开的梅园。
那天风很大，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下来，一股脑全挤在梅园的上空，像一只巨大的手掌压得人透不过气。梅园四周的山显得更加狰狞。不一会，大雪扑簌簌落下，我穿着单衣站在雪地里看着鹅毛大雪气势汹汹扑面而来，须臾之间，天地一片雪白。
六月二十五凌晨，梅园消失了。连同梅园一起消失的还有梅园一百四十一个人。
我，是梅园唯一幸存者。
据后来救我的人说，那天我神志不清地缩在山隘之间瑟瑟发抖，大夫给我灌了几碗酸苦的药汁后，我大喊大叫疯狂地撕扯大夫衣服，屋子里的人费了很大劲才制服我，大夫一边擦汗一边摇头，“这人疯了。”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满嘴胡话，不论他们问我什么，我都自顾自的傻笑或者大喊大叫。偶尔我也有安静的时候，那时候我总站在窗边遥遥望着远处的山峦，正值盛夏，山峦青翠茂盛，晨起薄雾环绕，山岚上呈现出烟蓝色，那是种奇妙的蓝色，深深浅浅中泛着神秘的感觉，有时会影影约约看到一抹奇异的金色。
那里就是梅园，传说几百年前凤凰曾落在这片山中，都说凤凰不落无宝之地，四面八方的人赶来挖宝，山头都挖平了，都未见到宝贝。
渐渐挖宝的人少了，后来有个姓梅的人傍着山建了座大宅院，园子里种了许多梧桐树，期望再次引来凤凰栖息。日子久了，人们不记得这里是凤凰栖息的地方，都唤作梅园。
我是在梅园中长大的，我叫梅立雪。
我出生那年，冬天极冷，大雪下了三天才停，从山顶到山脚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只有梅园里的梅花开得极茂，红艳艳得染透了半边天，像着了火一般。
雪停那天，太太生了二小姐，那天天际通红，层林浸染金光，都说是祥瑞，大大的吉兆。老爷虽然不喜欢丫头片子，却因为这祥瑞喜欢上了二小姐。二小姐叫梅兆祥，是梅园最受宠爱的孩子。
我是和二小姐同一天出生的，我的娘亲梅香是梅园人尽皆知的疯子，是老爷心慈收留下来的疯婆子。没有人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他们问她，她露出两排糯白的牙齿，笑得很甜：“是凤凰，是天上的凤凰。”
梅园的人哄堂大笑，自那后时常有人拿着这个戏耍她，“梅香，你男人是凤凰？”
她认真地点头：“是的，是凤凰。”
那人笑道：“那凤凰什么时候来接你？”
她望着北方的天空，喃喃说道：“快了，就快了。”那人顺着她的眼神望过去，青灰色的天空上只有一抹薄云，薄瓷釉般透出金粉光华。
娘亲平日里并不疯癫，她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只盘着一个发髻，穿着的衣服虽然破旧却整洁，每个打着补丁的地方，她都想办法绣出花样来，远远看过去倒似一套剪裁精良绣工精致的衣服。
她长得白净，瓜子脸上一对杏眼，薄薄的嘴唇微微向上弯，不笑的时候看上去也像笑，不抹口脂，却红得好看。她喜欢穿素净的衣服，青灰月白，将盈盈一握的身躯藏得紧实，平日里多是低着头，谁都难得瞧她一眼。
有一年的春天，她端着刚刚浆洗完的衣服在临风的山坡上晒，阳光浓烈，花开正繁，蜂蝶交织在花中纷飞。她站在杏花下仰起脸望着那只纷飞的凤蝶，忽然笑了笑，看起来颇有些流光溢彩的风范。我看见老爷站在不远处驻了足，凝望着她的身影。
我被指派给二小姐做贴身丫头，是老爷下的命令。老爷说和两个丫头一般大，也可以做个伴。太太听了后，抬眼问了句：“她女儿没有疯病吧？”
老爷边逗弄二小姐边说，“没病，我看过，小丫头长得干干净净得，也懂礼数。我看挺好的，在外面买丫头只怕还没这个好。”
太太放下手中的蛋羹抱起二小姐说：“看看你爹，真疼你，给你找个贴身丫头还要亲自去看过，疯子能教出什么样的孩子，我倒想看看。”于是打发人把我叫来。
娘亲牵着我一起到的太太屋里，太太住在山腰的正厢房。她和老爷并排坐得高高的，穿戴极其讲究，浑身上下戴满了金银首饰，映照得她的脸明晃晃一片光芒，看不清楚。
太太打量了我两眼，随便问了我两句，对娘亲说道：“梅香，都说你是疯子，难得也能把女儿教得这般好。”
娘亲低头弯着身子说道：“谢太太夸奖。”
太太又说，“抬起头来，我倒没瞧过你长什么模样。”
娘亲不肯抬头，只推脱说道：“太太唤得急，没来得及洗脸，厨下腌臜，怕脏了太太的眼。”
太太笑了，“谁说你是疯子来着，我瞧你倒是比平时这些丫头婆子更懂礼数。不打紧的，难不成看你一眼，还能把我脏死了？”
娘亲拗不过，只得略略抬起头，眼睛依然低低望着地上，不四处乱瞧。太太细细打量了一番，对老爷笑道：“想不到梅园里面藏着这么个美人儿，偏偏又是疯得，老爷你说这是不是天妒红颜？”
老爷端起茶杯又放下，不回太太的话，却对我说，“你是叫什么来着？”
“梅立雪。”我仰着头望着他，怕他听不明白，我又补了句：“程门立雪的立雪。”
老爷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程门立雪的立雪。”我瞪着乌溜溜的眼珠望着他，娘亲连忙拉扯着我跪下，“小女不懂事，老爷恕罪。”
我不知道为何要跪，直直站着望着娘亲，“娘，我说错了吗？”
老爷伸手扶娘亲起身，“起来吧，孩子这么聪明早慧，哪里有错。”娘亲不敢让老爷扶，急急站起，差点撞到老爷的下巴。
老爷也不生气，只微微笑了笑，“你教得这么好，你也不要在厨房帮忙了，收拾收拾也到小姐房间伺候小姐吧。”
娘亲脸颊飞过一抹红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