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顺和衣飞石密谈后火速赶回宫中,恰好遇上宫门打开。
皇帝在太极殿坐等。他一夜没睡,拿着昨天没看完的奏折打发时间,实际上认真批阅过的奏折也就三两本,其他的堆砌在案角。——若衣飞石的事弄不明白,今天一整天皇帝都别想做事了。
黎顺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皇帝问他:“你怎么看?”
谢茂也有点懵。
这个梁幼娘因丧父之事已经彻底疯了,可她这么出的举动,背后到底有没有陈朝的支持?她们有后手吗?后手是什么?
黎顺在东宫时就常为中宗办阴私事,相比起衣飞石那几个亲兵,他才是专业人士。
“回圣人,刺客在周记客栈引燃的乃是一车制作烟花用的火药,可见在外仍有同,她不是一个人行事。她将动静闹得这么大,理由无外乎两个。一,她要公之于众,引起京中百姓热议,二,她这是孤注一掷,一旦事发,哪怕是她背后的主子,也没法悄无声息地灭火阻止她。”
他才说完这一句,谢茂脑子里的思路就彻底清晰了起来。真是关心则乱。
“她虽死了,她在外还有同。她在侯爷长嫂的客栈里搞事情,今日只怕就有人放风了。”
黎顺和衣飞石在监牢里就想明白这事儿了,可是,就算想明白了,谣言这个事怎么破?
京城这么大,谁知道梁幼娘的同潜伏在何处?谁能保证在他们传谣之前就识破他们的身份?不能!都不能!可等他们传谣之后再进行抓捕,是否抓错人(京中一大帮子闲得龇牙无聊就编段子的闲汉)不提,就算及时把人抓了,谣言也失了风,抓人的动作越发显得心虚,越发引人猜测。
这时候已经不是捞不捞衣飞石的问题了。皇帝、太后都存心包庇,就算有一万个证人站出来说衣飞石和陈朝探子在周记客栈接头交换情报,皇帝说我不信,你们就是栽赃,诸法司还能拿衣飞石如何?——西北衣家两父子手握重兵,御史敢上书骂皇帝,可不敢在这时候怼衣飞石。
这是谣言与民心的决斗。而民心是最淳朴,又最愚蠢善变的东西。
谢茂出身在新历3956年,现代人经历过信息时代高速发展的碰撞,走过了舆论绑架民心的纪年,到他出生的时代,人们已经变得谨信、自信且客观。他大学的专业是修真与科学农业进化观察研究,必修课里就有旧地球史,所以,他很熟悉这类套路。
“等一等吧。”谢茂吩咐黎顺,“事前已不可控制,只能后发制人。你去问张姿借人,全城布防,传谣的奸细有一个抓一个,——他们敢冒头,朕就不客气了。”
“是。”黎顺领命,又忍不住提醒,“圣人容禀,若此刻抓人,只怕反倒惹起百姓议论,‘坐实’了谣言……”明明是谣言,可若朝廷立马派人将传谣之人捉拿,坊间又要揣测是不是朝廷恼羞成怒,捉知情的无辜百姓封口。
“事后抓,百姓就不议论了?”谢茂根本不在乎议论,他就是要把这件事情搞大。
不搞大,怎么收场?不搞大,怎么从中谋利?
※
早市开启,忙碌来去的摊贩、货商,一边做着生意,一边暗搓搓地八卦。
“哎,昨晚东城好大的火光!怕不是雷公电母下凡!”
“你懂个屁,我听我那口子说了,这是玄女娘娘点火,是要赐福。”
“那我今天就带我小子去拜拜!是东城玄女庙吧?”
赞哥儿在城西早市潜伏了近三年,专盯着林首辅家采买的管事黄福,见这黄管事满脸精干、带着五个小厮入市,忙凑近那群说闲话的摊贩中,振振有词地说自己的“消息”:“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我在缉事所有个远房亲戚,听他说,昨儿就有人举报说,有陈朝探子在什么客栈传递情报。”
前边卫戍军满城搜人的闲事儿过去才不到两个月,朝廷当然都知道逛青楼的是信王,卫戍军纯属抓错了人,可百姓不知道啊。京城百姓还沉浸在“陈朝庆襄侯归来、不惜人头风月探知己”的香艳八卦中。
自文帝朝陈朝庆襄侯风光打脸谢朝诸学子后,京城百姓对自己城里有奸细这事儿,半点都不惊奇!奸细?肯定有嘛!五城兵马司都是吃干饭的,当年就把文皇帝气坏了,把他们的指挥使全部砍了头!可见咱们的兵马司,不行!
不用赞哥儿多忽悠,八卦群众就自由发挥了想象力:“说不定庆襄侯又回来了!住客栈嘛!”
“我看不见得。他才逃出去多久?再说了,城东那边哪有什么好客栈?庆襄侯啊!要住也是住老桂坊!据我推测,这回大概就是真奸细。”说话的是一个贩卖漆器的瘦汉,蓄须葛巾,打扮得干干净净,在八卦小团体中很有几分话语权。
见所有人都认真听自己说话,瘦汉矜持地拈着胡须,说:“大将军才去了西北,咱们肯定要打陈朝的蛮子。大将军你们还不知道啊?他家的大公子在襄州就把陈朝狗打得哭爹喊娘,现在他老人家猛虎下山,襄州必定一战而定!陈朝狗怕不是都被吓尿了!他们的奸细还能坐得住?”
坐不住的陈朝狗奸细赞哥儿:……膝盖好痛。
“您老人家想得倒是好,我听说大将军是被皇帝赶出京城的。”赞哥儿凑近众人,降低声音,故意神神秘秘地说,“要不他一个堂堂的大将军,去西北只带五百亲兵?连他最心腹的中军都被新君从青梅山迁到了北城。”
大将军吹瘦汉就皱了眉,赞哥儿小声感叹:“先帝多好啊,登基就给大将军夫人晋位,给大将军四个儿子封侯,这位……唉。我看哪,咱们大将军走得憋屈!”
另一边早茶铺子里,也有一伙子人围着窃窃私语。
“听说昨儿出事的是周家的客栈。”
“哪个周家?”
“平湖周家。你不知道吧?他家闺女嫁到了衣大将军府上,啧啧,那客栈,就是周家闺女的陪嫁铺子。”
“哦哟,那不就是衣大将军家的铺子了?兵马司的人去查了吗?谁敢去他家闹事?”
“我有个小舅子在卫戍军吃粮,听说是有人——”压低声音,“奸细,在周家客栈接头,兵马司收到风声去缉拿,打起来了!打得那叫一个厉害,大半夜的,还抬了恁大的霹雳弹!轰地炸上了天。不得了,不得了。”
……
有陈朝奸细在暗中引导,再搭上京中百姓丰富的想象力,短短半天时间,谣言就传得沸沸扬扬。羽林卫肩负拱卫宫室的职责,街面上没多少人手,皇帝要求捉拿传谣者,张姿就将此事交给了五城兵马司来办,到午时,五城兵马司的监牢里就装满了一大帮子“奸细”。
这么一来,坊间谣言看似平息了下去,却在缄默风闻中静水深流、越传越离奇。
※
林附殷是从家中采买的下人里听到了街面上的传闻,他本就打算立刻进宫,半道上就听说兵马司出街大肆抓人,简直眼前一黑:皇帝年轻不知道轻重,太后在宫中为何也不阻止?这种情况下能抓人吗?抓人就是心虚啊!
他进宫时先去了内阁值房,除了当值的吴阁老,陈、纪两位阁老也已经闻讯赶来。
“林相!”陈阁老急切的说,“此事定要慎重啊!这是要动摇民心、军心的呀!”
外界的传言乱七八糟什么都有,最主流的说辞便是:新君容不下衣大将军,陈朝则对衣大将军倾慕已久,现在衣大将军和陈朝奸细眉来眼去,这是要抛下谢朝去陈朝当大将军王了!是的,谣言中,陈朝皇帝许诺给衣大将军封王。
至于到底是怎么从一个莫名其妙的烟花爆炸联想到衣大将军叛国,这就是谣言的威力了。
“走,觐见陛下!”
如今谢朝实行的是五日三朝制度。也就是说,每五天里,皇帝只参加三次朝会,中间两天休息。这三次朝会中,前两次是玉门殿奏事,各部各衙门主官才参加,逢五逢十才是百官大朝会。
——今天恰好就是大朝会的前一天,皇帝不上朝。
当然,皇帝虽然不上朝,但不代表他不理政。
在皇帝辍朝的日子里,内阁只有两位阁臣值班,但这两位阁臣依然要拨出时间,在太极殿辅佐皇帝处理政务,也就是说,内阁可以轮休,皇帝是没得轮的。皇帝这个苦逼职业,天天都要上班。
现在内阁几位阁老齐聚,联袂赶到太极殿觐见皇帝,哪晓得却扑了个空。
守殿太监板着脸说,太后昨夜偶感不适宣了太医,皇帝半夜就去长信宫探望侍疾去了,这会儿还没回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都是人精儿,岂会听不出个中深意:皇帝知道你们要来,皇帝不想听你们的。你们走吧。
陈阁老与季阁老都眼巴巴地望着林附殷:长信宫是太后寝宫,我们不好意思去,你是太后的亲哥哥,你跑一趟总没关系吧?哎,太后病了耶,你去探病!
“诸位宽心。”林附殷还真的就往长信宫去了。
长信宫中。
皇帝与太后母子二人坐在案前,皇帝拿着朱笔认真批阅奏本,多数写“着内阁某大臣(与某大臣)酌情督办、主理”,有时候也会直接写处理意见。太后在他身边帮着翻奏本,不怎么紧要的事就抽出来放在一边,皇帝提起这样的奏本也不怎么看,在后边写上“阅”字即可。
有太后帮忙过滤一遍,谢茂工作效率噌噌地往上爬,心中感慨有个懂政事的妈真好。
外边来禀,说林相求见。
太后放下奏本款款起身,道:“得了,我去吧。”
谢茂笑道:“舅舅也不是外人。”
到底还是母子二人一起去了外边。
林附殷就看见皇帝扶着精神奕奕的太后出来,哪里有半点生病的意思?他先见礼,皇帝赐了座,不等他问,谢茂就解释道:“这事昨晚就有信儿了。朕岂不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既然防不住,不如因循利导。林相别着急,朕自有道理。”
两句话就把林附殷噎得说不出话来。
“既然舅舅来了,不如帮朕去承恩侯府一趟。”谢茂突然说。
林附殷若有所思:“臣遵旨。”
※
黎顺一去不回。
京中谣言四起,牢里塞满了传谣的“奸细”。
衣飞石待在西城兵马司的监狱单间中,有钱彬与钱元宝前前后后的照顾,他确实没受什么委屈,吃得好,喝得好,连寝具都是从钱元宝卧室里搬出来的,午睡一会儿还有小厮来点驱蚊香。
他虽不能离开,他的人却能随意进来与他交换消息。昨夜跟随衣飞石到客栈的只有卫烈一人,被带回兵马司的也是客栈里的老兵,留在别院的亲兵们个个都没涉案。
曲昭听了外边骇人听闻的传言,赶紧来讨主意:“二公子,这谣言是要杀人啊!”
衣飞石唔了一声,背身坐在打扫得很干净的监牢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啊二公子,您看是不是给朝廷上个自辩折子?咱们要不要给将军送信?现在锦衣卫抓着那群说不清真假的‘奸细’大肆拷问,外边挤满了哭诉冤枉的百姓,这事儿越闹越大,再酝酿两天可不得了了!”曲昭有心骂朝廷两句,你抓奸细就抓奸细,有证据才抓啊!
现在抓这么大一帮子人来,还要锦衣卫慢慢清查,搞得满城风雨的,是嫌事儿不够大?
衣飞石又唔了一声,半天才说:“给阿爹送信肯定要送。不过,不着急,再等几天。”
他已经大概明白谢茂的意思了。
曲昭急了:“啊?还要等呢?我怕再等几日,咱们的人就不好出城了。”衣飞石信任谢茂,曲昭可对皇室没什么好感。只有文皇帝是个好的。大行皇帝不信任大将军是个坏皇帝,当今这位把二公子关监狱里还大肆搞事,他觉得也是个居心叵测的坏蛋。
衣飞石背身挥挥手,示意知道了,让他先回去。
曲昭还想再劝,钱元宝急匆匆地蹿了进来,失声道:“二哥!不好啦!承恩侯带着一个自称是你大哥老师的男人来,说要和你对质!他、他、他……他说要告发衣大将军通敌叛国!”
衣飞石瞳孔微缩!梁青霜!他怎么落到承恩侯手里?难道、难道……
这件事本是衣飞石交给谢茂的把柄,在那种情况下,授人以柄,关系才能更加稳固。随后梁青霜消失得无影无踪,衣飞石不止放了心,还对谢茂多了几分信任。
现在梁青霜居然出现了?还到了承恩侯手里?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谢茂他……
不,不可能。衣飞石否决掉心中的揣测。
这是没道理的事,就算谢茂能毁掉衣家的名声,阿爹已经离开了京城,蛟龙入海,谁能坑害?他的大哥在襄州还领着八万兵马。皇帝没道理这么着急对衣家下手。根本不合常理。
曲昭急切地问:“二公子?”怎么办?快拿主意啊!
“不要擅动。”衣飞石转身时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阿爹不在,他就是衣家的主心骨,他不能有一点儿动摇慌张的表情。何况,一刹那的失态之后,他也确实不必慌张。
就算皇帝犯蠢,太后与林相也会拦住他的。衣飞石不信这二位会在此时自毁干城。
承恩侯带着证人来五城兵马司状告衣大将军通敌叛国,这事儿简直就是热火浇油,瞬间引爆了整个京城的热情。按道理说,涉及这种层面的案子,五城兵马司已经没资处理,必须上表请天子圣裁,可,凡事都有例外。
涉案死亡的梁幼娘,是承恩侯带来的证人梁青霜的女儿,梁青霜来西城兵马司告的是衣飞石杀害独女。至于衣飞石通敌叛国,那是杀人案牵扯出来的另一桩案子。杀人案总不必交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司会审吧?
最主要的是,这西城兵马司的指挥使钱彬,乃是承恩侯杨上清的内堂弟。念着已逝的承恩侯夫人钱氏与大行皇后杨氏,钱彬居然壮着胆子跟承恩侯一起坑衣家?
钱彬默默流泪,要没有林相手书,暗示这是宫中的主意,我才不跟杨上清那个傻子玩儿呢。
当天下午,西城兵马司开堂审理周记客栈杀人案。
承恩侯杨上清携苦主梁青霜在堂,武襄侯林闻雅当堂旁听,西城兵马司指挥使钱彬提涉案人等过堂。大堂外边则挤满了百姓。
本来就有一大批传谣的闲汉被捉进兵马司,锦衣卫也传了不少人等前来查问,因此,兵马司外边聚集着不少来捞传谣闲汉的百姓家人。承恩侯带人来告状时一路呼喊,叫得众人皆知,街坊听说来了个状告衣大将军通敌叛国的大证人,消息立马就传扬了出去,赶来凑热闹的百姓就更多了。
钱彬嗙嗙拍了好几次惊堂木,外边还是吵得不行,不得不派遣出卫戍军与衙役。衙役打出肃静牌,卫戍军拦住不住往前挤的百姓,若有叽歪吵闹的,提起水火棍就揍。终于稳定住了局面。
“提涉案人等过堂!”钱彬啪地敲响惊堂木,押签发令。
衣飞石、卫烈、负责看守仓库的老兵何有为、周记客栈掌柜陆芳,一一上堂。
衣飞石身负爵位不必下跪,拱手一礼立于堂下。
验明正身之后,钱彬开始问案:“昨夜亥时,衣侯爷可在东城周记客栈?”
“在。”
“衣侯爷在京中自有住处,何故去客栈盘桓?”
“昨日世交家人来报,家父帐下已故袍泽原公独女被人推落旱桥身故,我查出此事颇有蹊跷,便将杀人官妓押在客栈,引蛇出洞。死者便是前来杀害官妓灭口的刺客。”
“其中既然早有命案牵扯,侯爷既非堂官,又非苦主,为何不找衙署报案,反而私设公堂?此事不合常理!”钱彬蛮横地说。
钱彬这是故意找茬啊?听审的林闻雅都禁不住皱眉。
这年月高门大户谁家没点龌龊事?哪家会死了闺女就先报官的?当然是自己偷偷地查了,好听不好听的事先抹干净了,再视情况往衙署送帖子。何况,衣飞石撞见的这事儿明显就牵扯到了陈朝的奸细,他不自己弄明白了,反去先报官?到底谁不合常理?
衣飞石也不辩驳,承认道:“是我唐突了。”
钱彬又问:“还请侯爷老实交代,为何私设刑堂,杀害死者。”
“她不是我杀的。”
“那请侯爷老实交代,为何私设刑堂,令‘部属’杀害死者。”
“她也不是我的部属所杀。”
“敢问侯爷,死者既不是侯爷所杀,也非侯爷指使所杀,那她是怎么死的?难不成她是自己杀了自己?”
“指挥使说对了。”
看着衣飞石老老实实认真回答的模样,林闻雅一个憋不住,噗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钱彬气得猛地一击惊堂木:“荒唐!她为何要自杀?”
衣飞石也没有撒谎,就把当时的情况简单说明了一番,结论道:“她布置霹雳火要杀我,最终杀害自身,这是她咎由自取,与我、与我之部属,有何相干?”
“衣侯爷,本官劝你坦白交代,不要心存侥幸!死者老父已在堂下等候,据他所供,死者乃是奉命去周记客栈与你交换情报。那周记客栈名义上是你大嫂周氏的铺子,实则遍布兵卒,防守森严。此番杀戮,确是杀人灭口,却不是死者杀官妓灭口,而是你杀死者灭口!”
钱彬呼喝这一番都是今日最主流的谣言之一,肃静堂上,他的声音传出老远,被外边竖起耳朵凑热闹的百姓听了个七七八八,立时引起一片轰然。
维持秩序的卫戍军不得不把好门口,衙役提起水火棍又是一阵猛抽,方才渐渐安静。
衣飞石瞥了钱彬一眼,这位刚才还不是这幅嘴脸,这是听了谁的命令?
——承恩侯?有脑子的人都不会相信钱彬还跟承恩侯混。承恩侯是钱彬堂姐夫,又不是钱彬他爹。现在不说杨皇后死了,连杨皇后的丈夫儿子都死了,钱彬是疯了才继续给承恩侯卖命。
“你说我家与陈朝勾结,你可有证据?”衣飞石反问道。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传苦主梁青霜!”
衙役从堂下带来一个隐隐绰绰让衣飞石觉得很熟悉的身影,他本能地察觉到一丝违和。等那位梁青霜走上堂作揖下跪时,衣飞石看着他完全陌生的面孔,心中巨石倏地放下。
——这人根本就不是梁青霜。
信王没有背叛他!
从这个假梁青霜出现的瞬间,衣飞石就明白了皇帝的打算。
和他刚才在牢狱中一闪而过的想法,不谋而合!
谣言是防不住的,与其扑灭,不如先闹上一场。若现在皇帝对谣言置之不理,百姓只会悄悄议论,哎呀,衣大将军说不定真和陈朝勾结了,他势力那么大,皇帝都敢怒不敢言。若朝廷派人辟谣,百姓更来劲了,哎哟,被我们说中了吧?朝廷要封口了,不许我们讨论真相了!
现在谣言酝酿第一天,就有“奸臣”提衣飞石过堂,不分青红皂白给衣家扣个通敌卖国的帽子,先把喜欢传谣的百姓镇住!说不得还要多审上衣飞石几日,最好闹得举世皆知,闹得陈朝心生欢喜,以为谢朝刚登基的新君确确实实猜疑了衣大将军。
西北马上就有纷争,若衣尚予“背后不稳”,战场上“发挥失常”,那岂不是太正常的事了?
京中后院起火,反而给了衣尚予在西北对陈朝虚虚实实施展手段的机会。
如今不过是衣飞石在谣言中受些污名委屈,等到西北战事结束,承恩侯府提来的这个有着明显破绽的“假梁青霜”,就是给他、给衣家翻案的命门。到时候,因容庆杨靖一事,不敢记恨新君却记恨上衣尚予的承恩侯府,就是现成的替罪羊。
——也不知道皇帝是怎么说服了承恩侯府,愿意来揽这一摊子破事。
这种忠臣爱子含冤受屈,忠君爱国的老将军却含泪打完仗凯旋归来,最终感动了皇帝,冤情昭雪的狗血大戏,远比朝廷在谣言初期急吼吼剖白辟谣,更招百姓喜欢信服。
陛下真聪明。衣飞石低头微微勾起嘴角,不想被任何人看见自己的笑意。
钱彬拍惊堂木:“衣侯爷,你可认识他是何人?”
“我不认识他。”衣飞石没撒谎,真不认识。
钱彬又提了一堆证人上堂,分别是米记货栈的看守、账房、小杂工,纷纷指认假梁青霜就是衣家寄居在米记货栈的东篱先生,一个胖乎乎的看守自称吴大力,说:“东篱先生是咱们大公子的启蒙老师,一向被敬重,货栈里上上下下都认识他——咱们大夫人交代了,谁敢对东篱先生不敬,就革了钱米扔出去,永不许回来。所以,大家都认识他。”
吴大力是个瘦汉。衣飞石否认道:“我也不认识他们。”
“人证俱在!侯爷还敢嘴犟,莫不是以为本官不敢大刑伺候?”
“侯爷虽是贵人,不过,高宗文皇帝在朝时,曾颁城防大令,凡涉敌国奸细罪案者,无论王公贵族、上下百官,皆不以功名、爵位自敬。”
钱彬脸色铁青,嘴角一点点不自觉地抽搐着,看着有几丝阴森怕人:“好叫侯爷得知,您进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大牢,不得上谕,他们都不敢动您一根毫毛,偏偏就是我这个小小的兵马司衙门,因高宗文皇帝在朝时颁下的城防大令,是可以对您用刑的!”
守在旁边的承恩侯杨上清目无表情,武襄侯林闻雅则轻嘶一声坐正了身体:“钱指挥使,有话好好说……”你脑子瓦特了吧?敢对衣尚予的儿子动刑?尼玛,这一个闹不好,劳资治下的四万中军要哗变啊!
“这林相到底和承恩侯商量了什么呀!”黎顺暴躁地跺脚。
他和张姿都在不远处的二堂听审。这样的公审,就算林相确保承恩侯不反水发疯,皇帝也不会完全放心交给大臣来办。张姿有职有兵,黎顺则是谢茂的双眼,代替他紧紧盯着衣飞石的安危。
张姿叉腿坐在桌前玩杯子,低声道:“你小声点!稍安勿躁。”
衣飞石也有些意外。他以为只是多审几日,闹出些波澜,原来还要他真吃点苦头?
不过,公堂上闹得再凶也不可能真的废了他,否则,这就不是用计,而是结仇了。衣飞石对此没什么异议,冷冷瞥了钱彬一眼,道:“你试试。”
卧槽不要这么挑衅啊!林闻雅急了,随手指着衣飞石身旁的卫烈,说:“拷问他!”
这好像是衣大将军的帐下亲兵?打他不跟打衣飞石一样下面子吗?林闻雅指尖一晃,看到老兵何有为,这个……他自己就带兵,当然知道伤残老兵在军中代表的意义。也不好惹,算了。他最终指向了周记客栈的掌柜何芳:“就他!”
这还真是把所有柿子都捏了一圈,终于捏到个软的。众人都无语了。
陆芳今年已近五十,年轻时考了个秀才,一辈子都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弱鸡,替周氏管账很多年了。林闻雅若真点了卫烈熬刑,卫烈年轻体壮,衣飞石未必会吭声。现在抓了陆芳来欺负,那不止是他大嫂的人,还是个上了年纪的体弱掌柜,衣飞石哪里肯?
他也懒得废话,上前一脚就把钱彬的堂案踹翻了,吓得钱彬以为要挨打,猛地退了一步。
衣飞石方才一字一字说道:“你要用刑,冲着我来。敢动老人家一下,必杀汝!”
钱彬心肝儿差点从嘴里跳出来,看着衣飞石冷冰冰的眼神,心说不过是和儿子元宝差不多大的少年,怎么恁大一股杀气!他才不想得罪衣飞石,可是,承恩侯带来了林相的亲笔手书,点名要在堂上对衣飞石施刑,闹出衣家虎子惨遭凌虐加害的风闻。他敢不听吗?
林相手书中暗示了,这可是天子的主意!……是天子的主意吧?二堂那两位也没吭声啊?
“来人!重打……”八、五、三、二,几个数字在钱彬嘴里晃了一圈,“三十大板!”
他倒是很想说,意思意思打五个板子算了。可是,外边那么多百姓听着,林相交代了要弄出奸臣谋害良将爱子的局面,他这要是太“温柔”了,不显得“奸臣”不给力,“良将”反而权势滔天吗?——到底谁是忠谁是奸呢?
黎顺再也坐不住了,弹起来就要往外冲,被张姿一把抱住:“弟啊,教你个乖。”
“乖什么乖你快放开我!圣人命我守着侯爷,他要是掉一根毫毛,我得赔他一条腿!他挨三十大板,我不得被打死?不行我得……”黎顺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张姿塞了个茶杯在嘴里。
“你这会儿出去坏了陛下和林相的安排,算谁的?”张姿押着黎顺坐下,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陛下为何要差林相去给承恩侯传话?你不能去还是我不能去?至不济,宫里连个传旨的都没了?”
黎顺好不容易才把茶杯从嘴里掏出来,嘴角都有些裂了,没好气地说:“你不要妄揣圣意!圣人若是故意让林相刑讯侯爷,为什么还要我们来盯着?”
张姿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等清溪侯跟陛下闹别扭的时候,刚好把你丢出来出气呀。——不是陛下放任林相欺负清溪侯,而是你‘失职’没看住。”
黎顺整个人都不好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张姿:“你骗我!”怎么会有这种操作?
张姿又叉着腿坐回桌边继续玩茶杯,凉飕飕地说:“那你出去呀!”
黎顺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坐了回去。半天才问:“那我不会被……”他做了个砍头的姿势。他太知道皇帝对清溪侯的宠爱了,若是清溪侯吃了苦真要和皇帝不高兴,皇帝大概不会舍不得杀他给清溪侯出气。
张姿指点道:“你待会儿带着伤药去照顾清溪侯,跪地磕头赔罪,就说是我把你押住了,你出不去,阻止不了,求他千万原谅你,替你在陛下跟前求求情,否则皇帝震怒,你小命不保。”
黎顺想想清溪侯这人还是挺耿直的,不爱捉弄人,方松了一口气。感叹道:“难怪哥你都混到羽林卫将军了,我还是个御前侍卫。”真是会当人奴才呀!
气得张姿一脚把他屁股底下的板凳踢开!妈的,当我不知道你想啥!
大堂上。
见钱彬真下了令要打衣飞石,林闻雅就知道他背后必然还有倚仗,绝不是区区一个承恩侯。
可是,眼见两个执杖衙役犹犹豫豫地走出来,衣飞石还真的顺从地趴在了地上,林闻雅还是有一种目眩的感觉,再次阻止道:“钱指挥使三思!衣侯爷乃是中军指挥副使,又有先帝御赐的爵位,你单凭几个庶民、奸细指认,就对他施以刑罚拷问,恐怕不妥!”
“武襄侯此言差矣!堂下梁幼娘之尸身不是证据?周记客栈炸开的火药不是证据?凡此种种,疑点重重,清溪侯非但不能自辩,反而藐视公堂、威胁本官!可见其心虚!”钱彬坚持,瞪着两个抖抖索索地衙役,“打!”
“慢着。”衣飞石微一抬手,走近他的两个衙役瞬间就停止了动作,乖得不行。
众人皆不知衣飞石有何要说,却见他对卫烈点点头,“你来。”
卫烈绷着脸起身行至他身边,复又屈膝跪下,动作熟练地掀起衣飞石的衣衫下摆,将之交叠在腰上。众目睽睽之下,居然就这么把衣飞石的下衣翻了下来,露出光洁坦诚的臀腿。
褫衣受杖是惯例,无论男女人犯,只要是在公堂上挨板子,都会被衙役扯下遮羞赤身受刑。所以民间妇人最怕上堂,实在是一旦到了公堂之上,被如此剥衣杖打,哪怕熬过了刑罚,回家也没脸再面对邻里乡亲,多半都要寻短。
这规矩倒也不是专为了羞辱妇人,而是板子打下来击破衣料,若是污秽不洁的织物混杂在破烂的血肉里,刑后相当难以清理,更容易造成感染等遗症,导致高热死亡。
规矩倒是规矩,可是,现在谁敢去扯衣飞石的裤子?衣飞石只能让卫烈来动手。
要说丢脸吧……十五岁心高气傲的少年,怎会不觉得丢脸?他在军中也挨过军棍,看着他亲爹亲哥哥的面子,挨军棍也是独处一室,两个执罚役兵打完就算数。从来没有被这样示众围观。
如今在西城兵马司的公堂之上,不止有衙役、证人,还有承恩侯、武襄侯,连带着自己这边的卫烈、何有为、陆芳……偌大一个公堂,居然被挤得满满当当。全都看着他挨打!
可人这一辈子,总是要受些委屈的。衣飞石双肘夹紧两肋,尽量不去想此时的难堪。
卫烈气得脸都白了,咬牙退后一步,瞪向两个衙役:“要打快打,磨叽什么!”
两个衙役也知道此时晾着衣飞石结仇更深,忙用发麻的双手握紧熟悉的水火棍,啪地打了下去。分明是打惯了的功夫,居然没找着深浅,包铜的棍头狠狠敲在了衣飞石龙骨之上,就是一声钝响!
龙骨!这是能随便碰的地方吗?衣飞石冷汗瞬间就下来了,脊背上肌肉蹭的鼓起!
在座的所有人都震了起来,包括一直目无表情站在一边的承恩侯杨上清!
武襄侯林闻雅更是暴跳如雷,怒吼道:“你这混账怎么回事!会不会打板子!——来人,快请大夫!”
钱彬也紧张地盯着衣飞石的表情,这才第一下就打出了毛病,是就此收手还是……继续?收手,他怕误了林相托付的事,不收手,他是真的害怕把衣飞石打出了毛病来!
就在钱彬紧张地试图从衣飞石的表情中看出他的真实情况时,他发现衣飞石满脸苍白冷汗顺着下巴淌了下来,低垂的眼睑却微不可闻地眨了眨。——这是、这是让我不必担心的意思?钱彬一颗心猛地放下。好悬没出事!
“来人,换杖!”钱彬冷着脸将惹祸的衙役换了下去,“继续打!”
※
二堂内。
“哥。”
“我觉得,我可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黎顺面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