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学期学校组织了两次考试，文科班包括应届和复读的总共270多人。第一次模拟测试苏然考了全年级70多名。这个名次想要考上重点大学，简直就是痴人做梦。苏然并不会因为一次考试而自暴自弃，他甚至告诉自己，平时考倒数第一名都没关系，只要高考考好就可以了。第二次模拟测试是在学期末，苏然进步很快，考了全年级第12名。
成绩出来那天，班主任王耀祖在课间操时对苏然说：“这次考得还不错，继续加油。”苏然能感觉到王耀祖对他的态度完全变了。将近一个学期里，王耀祖很少用正常的语态跟苏然说话，这句话虽然就短短几个字，但从王耀祖的表情中体现出来的那种关怀和温暖，却比一句话要多多了。
对此，苏然心底有些感激，有些欣慰，同时也有许多感慨。当时自己学习成绩差，学习状态不好，王耀祖作为一个老师没有给他必要的包容和关怀，在十分艰难的情况下苏然取得了一点成绩，王耀祖的态度立刻发生令人不可思议的变化，让苏然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看待。
从复读第一天起，离开父母羽翼的苏然开始接受生活对他的考验。他跟西北农村成长起来的每个人一样，没有被生活设置的重重障碍吓退、打垮，而是以一种毅力和韧性坚持着每天的生活，坚持着那个已经不那么遥远的梦想。在此过程中，王耀祖给苏然的一切“教育”，最初苏然觉得这是不公平的，但当他认识清楚自己和王耀祖非亲非故，人家为何要“垂青”自己时，他宽容了王耀祖，宽容了这个被称为“人类灵魂工程师”的老师。此时，苏然还不满18岁。
春节期间苏然回到了家乡。家乡还是那番模样，似乎一点儿没有发生变化。和生活了四五个月的县城比起来，苏然更熟悉那个偏僻的小山村。他回到村里时，村里人也没有觉得苏然有什么变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历史在这个遥远而宁静的小山村是静止的。每年村里有新出生的婴孩，也有老人去世，人就那样繁衍着，村子没有变得更大，村里人也没有变得有多高尚。
但在苏然眼里一切都是亲切的，一切都是不同的。在外半年时间，他简直把这个小山村想疯了！以前读那些写乡愁的文章，他不明白作家们为何只写家乡的山水，很少涉及自己的父母妻儿，现在他明白了。多次在苏然梦里出现的并非是父母，更确切点说，苏然似乎一次也没梦到父母，倒是家门前的那两棵老椿树，以及苹果园，还有那些光秃秃的山，一次次出现在他梦里，清晰到伸手可触摸，醒来发现是一场梦，他就只能怅惘了……春节前回到家乡，他像一只欢快的小狗一样，跑到这儿嗅一嗅，跑到那儿闻一闻。
苏然母亲悄悄地对苏然父亲说：“孩子比今年夏天那会儿情绪好多了。”
苏然父亲说：“他一天天长大了，懂得考虑自己的事情了。”
“可是他瘦了很多。”苏然母亲说着眼泪就下来了。他们看见苏然瘦了，以为只是因为苏然学习紧张、操心的缘故，苏然为了不让家人担心，并没有说自己生病的事。
“他的身体是不如以前了。”苏然父亲说。
回到家的苏然并没有一味地将自己沉醉在欣喜里，那天到家是下午五点，吃过晚饭和父母聊到十点，他就钻进自己的小房子去看书了。看书对苏然来说，当然有考大学的动机在里面，但更多则是一种习惯。一天24个小时，除了睡觉，要是不看书，苏然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人总要做事来消磨时间，读书是苏然消磨时间的一种方式。
正月里家里来亲戚，其中有一天来的是在某中学当老师的表哥。他毕业于一所师范院校，戴着眼镜，皮肤白皙，看上去文绉绉的。表哥他们来到苏然家，苏然正在学习。苏然父亲吩咐苏然给表哥他们端茶倒水，并且陪表哥聊天，但苏然没有心思。这种没心思更大的原因是，苏然觉得自己没考上大学，是一个复读生。他自卑到不敢和当老师的表哥交谈，于是他拒绝了父亲。
四十多岁的苏然父亲对此十分生气。他让苏然帮忙，不光是倒茶水这么简单，而是想让亲戚看看，他的儿子苏然虽然在高三复读，但苏然不是一个没本事的娃娃，他可以和一切有知识的人一样。作为农民，父亲的这种想法毫无可摘之处。苏然父亲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苏然，什么话也没说。
苏然很清楚父亲瞪他意味着什么。大概在苏然四五岁时，一个夏日傍晚，苏然到邻居家去玩，正好碰到邻居家在院子里吃晚餐。苏然父亲当时也坐在房檐下，和邻居家的大伯堂哥们聊天。堂嫂是一个勤快的女人，她跑到厨房给苏然盛了一碗饭。苏然并没有拒绝堂嫂，他接过堂嫂端来的饭，正在张嘴要吃的一刹那间，他看见父亲瞪着他。小小年纪的苏然看到父亲眼神的一刹那间，似乎触了电，一切动作静止了。
在一大帮人面前，苏然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泪水有的流进嘴里，咸咸的，有的掉进端在手里的饭碗里，融进那已经冰凉了的饭。苏然并不是害怕父亲的眼神，而是厌恶那种眼神。在他年幼的心里，他不懂得用“尊重”这个词，但是那一刻他所需要的正是父亲的尊重。在那么多人面前，苏然父亲没有给予苏然必要的尊重，让苏然年幼的心产生了不可抑制的厌恶。这种厌恶一直伴随他的一生。正因为如此，苏然的眼神永远对别人充满了理解和宽容。他总是想法去理解别人，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被父亲瞪是一件小事，但多年来，苏然都将之当做一件重要的事情看待。他在“小事”上受到了伤害，这种伤害是无法抚平的。
年近18岁的苏然毕竟还有些年轻，被父亲瞪了一眼后，他无法控制心中肆意蔓延的厌恶感，他想立刻逃离这种场景，才不管给亲戚倒不倒水。于是，他带着书本悄悄地离开了家，来到那个苹果园。刚到苹果园里时，他流了一会儿眼泪，继而将注意力集中到书本上去。每当苏然感到无助时，书本就像苹果园一样，安静地等待着苏然，然后宽容他，接纳他，让他不再那么无助。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父亲来果园找到苏然。找不到苏然，家人都知道他肯定在果园。父亲大老远看见苏然坐在果园里的半截木头上低头看书，周围是还未融化的积雪，那些苹果树、梨树、桃树掉光了叶子，枝桠光秃秃的。苏然坐在一片雪上，像极了冬日里觅不到食物的兔子，或者，跟果园里那些枯黄了的草一样。
父亲为苏然不懂事感到生气。他对苏然说：“让你招待一下你表哥，好好聊聊天，你就这个态度！”苏然并没有抬头，只是低声应道：“我要看书。”苏然这种不合作的态度完全惹恼了父亲。苏然父亲一个箭步冲到苏然面前，想狠狠揍苏然一顿！
很多孩子受到的体罚、暴力不止来自那些无知的老师，也来自于家长。在苏然的记忆里，父亲揍他的情形十分清晰。苏然还未上小学时，父亲教他学汉语拼音，有天父亲在院子里考苏然，本来让苏然写“b”，苏然拿着粉笔在水泥地板上写的却是“d”。苏然只写了“d”左边的半圆，父亲就一耳光打到苏然后脑勺。没有任何防备的苏然被打懵了，他蹲在院子里哭了，但没有哭出声，只是眼泪珠子像断了线一样往下掉。泪眼朦胧中，苏然看见母亲站在厨房门口也掉下了眼泪。母亲的眼泪算是给苏然的一个小小安慰。
父亲冲到坐在半截木头上的苏然面前，他本以为苏然会躲闪，但苏然一动不动，连头也没抬，屁股也没挪一点。苏然早已习惯了来自老师和父亲的暴力，他对暴力的反抗是沉默的忍受——18岁的苏然，如果真的反抗父亲的暴力，身体条件是完全允许他这样做的，但苏然不会那么傻，他知道最有效最有力的反抗就是不要去阻止暴力行为的发生，而是促使其发生。
父亲看见苏然不躲不闪，虽然感到异常气愤，但蜷在半截木头上的苏然手里捧着一本书，一滴眼泪打在书本上的情形，让他猛然间觉得苏然坐在一片雪上是那么瘦弱，那么脆弱而无助。这是他有生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孩子是那么弱小，那么需要关爱。于是，他停止施暴，对苏然说：“你妈做好饭了，看一会儿了回家吃饭。”而后便离开了果园。回家路上，苏然父亲，这个四十余岁的坚强汉子，竟然让泪水尽情地湿润了眼睛。他充满了悔恨和自责，在心里一遍遍责怪自己：孩子复读已经承受了不少压力，看他都瘦成那样了，我为何还要这样对他……
苏然一直保持那样的姿势坐着，他感觉自己太像一只刚从蛋壳里挤出来的小鸡，而他周围的一切，却如同那拥有钢铁爪牙的老鹰，随时都可以将它一把捏死。这样想时，苏然立刻又会自言自语：“来吧，你们想捏我，我就让你们捏！”很显然，他和周围的世界发生了矛盾和冲突。这是一颗敏感的心灵和整个世界的矛盾和冲突，是独立人性不愿顺从复杂世界的斗争。苏然阻止不了这种冲突，但也无法逃避。被生活磨练了许多年后，当苏然明白很多事情没必要那么较真，只要马马虎虎能过去即可时，苏然才认识清楚，他敏感的性情早已注定他时刻看重自己的所感所受，所以，和周围世界的斗争是永远不可消失的——除非让那个看不见的苏然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