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瑛走后,周懿便在山下瞩目良久未归。当时有人巡哨,来说:“出大事了,夫人正使人寻二爷。”不及细问,便两三个人抬他上了山去。路过芸儿处,周懿央着看了一回,只见百合坐在门前抹泪,几个婆子忙里忙外打理东西,周懿问百合:“芸姑娘呢?”百合说:“夫人叫人来抬走了,不知出了什么事,也不让细问,刚还使人找你,说是要命的很。姑娘哭着不走,说要见三老爷一面,因老爷不在,便哭过去了。”周懿见眼下光景不妙,断不知出了什么事,心头竟如火燎,因安慰了百合两句,便随众人来见他母亲。
那时玉芙身穿素衣,正哄芸儿,房里屋前,几个婆子丫鬟忙的脚不根地,见了周懿,且不多说,几个人簇拥着往里间去了。周懿一头大汗,挣扎着撇开众人,来问他母亲道:“出了什么事,竟慌乱成这样?”玉芙只说一句:“你若让我省心,先听他们安排,换了衣裳随我去你李妈妈家去住几天。”说时,已忍不住潸然泪下。周懿见他母亲如此,也哭了起来,无奈只得顺从。待见了芸儿,芸儿也是一脸木然,两眼早已哭肿,二人说话未及,忽又有一个男子过来,竟是周袭。婆子们不敢打听,都忙着,独玉芙避开众人来问周袭,二人说了几句,周袭便匆匆去了,玉芙回来,面如金土,已瘫坐在地上。众人忙来扶她,有的打扇子,有的掐人中,喊了半天方见晃过神来。玉芙将周懿搂在怀里,痛哭了一回,众人都劝,少不了都淌眼抹泪。过了中午,周袭使人过来,说:“车马已备,二老爷请夫人快去。”说着,众人扶着玉芙芸儿便往外走,周懿问道:“几时才能回来?”众人皆不言,唯芸儿说:“我只盼见我父亲一回,不然,纵使天涯海角,也不安心。”周懿一听,登时恼了,众人都劝不住,非要问个究竟。无奈下,玉芙辞退众人,便将其中缘由说了一回。
原来那日周玳持谏入朝,陈表内弟之罪,帝怒,使左右斩之,时有贤臣请求活命,奈天子威严恐怖,多方不敢直言。朝下周袭使银钱买通了殿中一名叫管让的内监,管让一将朝廷之事尽告诉了周袭,偏那管让又极爱财,因唬周袭说:“皇上怪罪周家子弟侮辱了祖宗,恐日后余孽难治,反倒祸害了百姓,因此似有灭族之意。”周袭一听,唬的魂飞,忙又以重金谢他,那管让又说:“虎踞君王侧,族连宗庙,自来常有此事,不过天子性急,杀不杀人,只在转眼之间。”周袭道:“如此,恳求公公多进善言,或能保我兄长性命。”
管让道:“上头多处要使银子,我只上下通融,至于能否活命,要看上头的人怎么说话。历来逢上这事,多遣散妻子家眷以备不测,果真赦免了,再团聚。”具他指捣之下,周袭已不知要到什么地步,乃依其计重酬上下三处太监,但有天子训,层层回报。又使人马报知白鹤山,打发玉芙暂往李氏娘家避祸。谁想那管让爱财至极,将周袭所与之物几尽囊入怀中,只草草打发了内总管屈融,因此屈融十分生气,不由打听,直言:“皇上大怒,量我等已在剑刃之侧,安敢效命外财?今周家必灭,恐诛九族!”周袭大骂昏君,一面亲自回来安排子嗣之辈逃亡之策,使门内所有家幼各奔亲友家去,独使人送玉芙一行往李氏娘家,暗中密与玉芙道:“人心不测,难保谁不爱财,此行可先去李家庄,然后另投别处,至于外人,皆不可信!”玉芙哭的死去活来,因周袭说的厉害,又为保他周家血脉,不得已,便以其计往李家庄去了。
当日去李家庄,路上碰见有人厮杀,玉芙本不欲多问,只是一伙强人杀了几个壮丁妇孺,又要杀个孩童灭口。当此下,玉芙带随人一并擒了那帮贼人头目,众贼寇敌不过,多落荒逃跑了。据玉芙审他,那人原系严家一个内管家名叫申平,如今白鹤山墙倒众人推,严曷又与灵修有仇,几番算计之下,欲趁火打劫。严曷如此,然其弟严冲为之不齿,使众门客按命不从,为此严曷恨之在心,自言“亡子之痛,宁不独有耶!”遂使人杀严冲之子。那严冲娶妻孙氏,生一子一女,其子名勉,子乐民,其女独名钟钰。严勉即为严曷所害,事在密谋之中,严冲今尚不知,幸得几个门客拼死救下钟钰,致有眼下光景。玉芙痛骂几声狠心贼,众人斩了申平手脚筋,使银钱送他回了严家,并表严曷之罪,玉芙收钟钰为养女,绕过李家庄,转而投江南去了。
只说舜煐回到无相山,见秋水急的里外转,正使人到处找她,因问:“这几天可有人过来?”秋水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忙打水来给她擦洗。换衣裳时见舜煐身上青红几块淤血,因问到:“姑奶奶!你这是上天了还是下海了?伤成这样,老爷知道了不得剥了我的皮!”舜煐道:“别管谁来问,都是我自己的注意。”秋水道:“姑娘光顾着自己的性子,却不注意身子,不光是老太爷和老爷,竟连我们也不安心。”舜瑛笑道:“赶明儿姑娘出嫁了,你就安心了。”秋水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道:“活佛保佑那个俊姑爷赶紧娶了去吧,我们也少操这份心。”随又小声问道:“可是去了周家?”舜煐唬了一跳,因问:“谁混说的?周太太刚来过不久,何苦我再去看她呢!”秋水撇嘴笑道:“我的娘,真会放着明白装糊涂,周太太都见到了,也不值记挂着,只是我见过周家公子,自然也不记挂了,怕有人茶饭不思的,别再是专门儿去了一趟?”只说的舜煐面红耳赤,羞于无处容身,转身钻进帐子里,蒙头要睡。秋水道:“别再是真去了!”舜煐啐道:“我去不去与你何干,怎么反倒训问起来了。”秋水道:“才姑娘说,一日要嫁了,莫非是周家公子?”舜煐愈发听不下去,于是换了外衣,出门跑了。出了蕊香苑,心里想着周懿之约,断不知如何答复才好,再者她父亲常有教导,因其母而遗恨周家,此终身之事,岂不叫人头疼?当下无所以趣之,因信步于水榭之间。路过香春榭,见几个童子抬着吴广往湘风馆方向去,其形容多有焦急之态。舜煐因过来问道:“快慢些,师伯伯身上不便,你们跑什么?”童子们都不敢应她,吴广说:“你父亲从京城回来,正使人找你,你先去回个话,这几日好歹安生些。”舜煐问:“可有什么事?”吴广道:“多是不相关的,只是你爷爷前几天问过你,你又不在家,如今你父亲回来,必然要询问。”遂又嘱咐几句,令众人去了。舜煐一一应下,心里竟忐忑不安,到底跟着众人往湘风馆来。彼时门童已去,舜煐因于门外旁听。那日虞谦自京城归来,将周玳之事尽告之广陵,广陵叹道:“我与他恩师交道至深,此祸起因逆徒无道,我岂能坐视无为。”吴广道:“吴桀虽逆,然此实为岳忠之罪,恩师年事近高,望恤子孙之福,珍重仙体为要!”广陵道:“不然,昔日吴桀叛出,害你兄长丧命,我本当拿他问罪,因他集结一帮恶人为非作歹,又仗九龙玉箫之威,一厢百姓恐受其害,周世涯又言‘投鼠忌器,可以缓图’,故而至今令他逍遥法外。岳忠虽有欺师之罪,然今为救兄投案,是丈夫也,天子以其罪论处,当不致斩周玳,然周玳之罪为失职,天子更斩之,是为他故。”二人不解,广陵解道:“昔日摩?伏案,周天墉炼之得阴阳二珠,恩师乃断其剑铸二萧,刻九龙于其上,九龙同目,以二珠明其目。寒冰玉剑是为兵中至尊,加之阴阳二珠,威猛不可量也,此即岳忠威厉吴桀之辞。当年恩师临终嘱我其中玄机,那二珠竟有回天只能,可使人命丧黄泉,亦可死而复生。然九龙者,至尊也,天子欲得之,恩师不予,恐二珠再如轮回祸害圣灵,为此,天子赐二周干将莫邪欲以为用,待时机有变,图谋二箫。然此为恩台识破,请以云游四海而辞之,此事暂作了解。”虞谦道:“如此,天子之斩周玳,为何?”广陵道:“为阴阳二珠之故,吴桀得玉箫之后,必然将那宝珠单独藏匿,故而天子以为岳忠所为,必杀之。”虞谦道:“如此,周家确实冤屈,也恨天子无道,鱼肉平民罢了。”广陵道:“所以我欲救他,尚需一物齐备。”虞谦问:“何物?”广陵道:“吴桀盗走玉箫之至阳者,而又私匿龙目,偏天子欲得之物正是二珠,为今之计可以先进九龙玉箫之至阴者,而后再图吴桀,二珠既得,天下太平矣。”吴广道:“如此,岂不违背太师傅之愿?”广陵长叹一声,说道:“恩从师命视为忠,接济无辜视为义,此二者焉能兼得!”乃休一书尽责吴桀之罪,命虞谦往六悬峰,劝吴桀归心;再则陈表风雨之秋,谏天子以厚德赦免周玳,并奉九龙玉箫以谢天恩,此在案下,只待明日朝觐。
此皆舜煐窗外所闻,其中所有缘由,皆如云雾一般。舜煐回到蕊香苑,使秋水找来专门送信的童子王印,王印道:“老爷已去了六悬峰,私下使人又往白鹤山打探消息,几日前太师傅已使银子买通了内总管屈融,皇上面前也是说了好话,所以押到现在没杀。那屈融的意思是要得几个道童伺候他,太师傅没应允,屈融心里不高兴,这两日朝里的事再没风声。眼下太师傅拟写奏章,明日要觐见天子,又以师祖爷传下来的玉箫进贡,以保周家平安。”舜煐又问:“去白鹤山的人回来没有?”王印道:“这几日一直有人回来报告,白鹤山已乱了窝,有人传说皇上要灭他家的族,已私自遣散了所有家眷门生,如今只有几房至亲不愿舍弃,余者皆散了。”舜煐一听,如晴天响个疾雷,一个趔趄坐在地上,忙的秋水王印都来扶她。舜煐忍着泪,再问道:“可有周太太和二公子的信儿吗?”王印见她如此光景,只看秋水眼色,半天不曾说话。舜煐直觉天旋地转,叫秋水扶她躺在床上,又叫来王印,将白鹤山所有消息尽皆告之。秋水说:“那些打听消息的没个准儿的,姑娘犯不着为这些操心,如今太师傅也已安排了人去,姑娘再等等回话的。”舜煐且不理她,直叫王印回话,王印道:“报信儿的说,周袭奉他师兄密言,已遣散了所有家小,如今周夫人母子依然不知去向,白鹤山中,只有哨兵和周家早时些许门客了。”一语未了,只听秋水斥责道:“混账东西!哪里听来的混话,出去说,谁在胡说,姑娘撕烂他的嘴!”说时,又使个眼色让他出去。王印会意,只得谢别。秋水回来看舜煐,那舜煐早已瘫坐在床上,满眼泪水。秋水因将舜煐搂在怀里,劝道:“好姑娘,你的心思我早知道了,你和周公子的缘分,岂是这些俗事所能困扰的!”舜煐沉默半天方哭出一声,说道:“如我真的命苦,我再活不下去了!”说着,翻身下床,从墙上取下佩剑,穿了一件外衣,匆匆去了。秋水拦不住,独自哭的泪人一般。
舜煐见到她祖父,不禁失声流涕,扑倒在广陵怀里,哭着要救周玳一家。广陵只想她和玉芙情笃,不忍他周家遭难罢了,因劝道:“我已使人去朝中通融,又往周家打探了消息,目今诸事尚好,你别听他人风言风语。”舜煐抹着泪,说:“周夫人果真离了白鹤山?又能到哪里去?”广陵道:“都是传言,焉能轻信。待朝中诸事已了,周家自然太平。”舜煐问道:“果真你要救周家,当真舍得什么宝贝?”广陵笑道:“原是留给你的嫁妆,如此看来,等不到那时了。”说着,引舜煐来到一个暗室,过了两个密道,于地下密室取出一个紫檀雕制的匣子,舜煐看时,里面竟有绿光射出。广陵从中取出一物,正是九龙玉箫,箫上九龙环绕,飞云踏雾,吞吐日月山河,九龙共聚一首,那盈盈放光的,正式龙目。舜煐极是喜爱,因袖于怀中,说:“那昏庸皇帝也配得上这宝贝?二哥哥才是真英雄!”广陵吃了一惊,忙问道:“俗家子弟自来不入你的眼睛,这竟谁家的二哥哥?”舜煐笑了一阵,却不避讳,因说:“周家的二公子,他前时来我见过他,听他吟诗作曲,倒叫人心里舒服,所以我说这箫也只配的他了。”广陵将信将疑,又不便问得太直,只说:“前日有人说在白鹤山见到个熟人,倒是你的模样,想来确实蹊跷,你又没出门,他们哪里能在白鹤山见你?我只不信罢了。”说时,斜目看了舜煐一眼,那舜煐焉能不知他的意思,只是挠首跺脚,闹着不让再说。广陵会意,只得作罢,多少叮嘱了几句,尽是儿女德行之事,舜煐听在耳边却难入心,千头万绪屡不尽,一心想着张氏母子的安危。当晚舜煐避开广陵,私自潜入密室,将九龙玉箫装在衣袖之中,悄悄溜出无相山,马上兼程往白鹤山去了。次日,虞广陵备车马入朝觐见,临行却不见了舜煐,问了秋水,秋水只说夜里去的,留下话说和她父亲一起去了白鹤山。而虞谦昨日已去六悬峰,归期尚有三日,哪里能和她同去白鹤山?广陵见事不妙,因使人四处寻找,偏回头又不见了玉箫,广陵极为震惊,料定舜煐去了周家,当下取道西上,一路往白鹤山寻她去了。
第三日午后,舜煐已到白鹤山,彼时山门大开,四野空寂,并无一人,舜煐心中困惑,料定已出了大事,于是直往周懿住处来。进了园子,但见冷冷清清,丫头婆子们早没了踪影,周懿自然也不在房中。舜煐急了一身汗,转过回廊,可巧碰见宏渊从经房出来,二人还没说话,宏渊便哭如泪人一般,舜煐少不了也伤心落泪。宏渊将她引致周懿房中,沏了茶水,将周家近日所有遭遇尽皆告诉了她,惹地舜煐暴跳起来,怒骂昏君无道,又怜张氏良善之人竟至如此灾祸,当真叫人痛心。当日宏渊安排舜煐在周懿房中睡了一夜,又备了茶饭,舜煐只是吃不下,一直泪止不住。宏渊劝道:“公子知道姑娘有这心思,也安心了,倒是姑娘珍重自己,也好日后重逢。”舜煐问道:“宏渊,我问你,你说实话。周公子走的时候可留下什么话没有?”宏渊道:“当时紧的很,公子哭着说要留下来,回头又顾着大夫人的心情,虽不情愿,也走了。”舜煐又问:“就这样走了,没留下什么交代?”宏渊道:“还有芸姑娘一起走的,二老爷亲自回来安排了一回,除此所有婆子丫头都分了银子散了,公子让我回宏家老宅,可知自从跟了公子到现在,岂能轻易就散的了的!我只盼每日烧香念佛,祈求夫人公子平安无事。”舜煐听罢,心里竟冷了下去,因想:“竟不曾想起我赠他鸳鸯的深意吗?”于是又问:“你想想,有没有留下什么话?”宏渊想了半晌,再不知还有什么话,说道:“莫非记挂大老爷的案子?只是走的太急,没有功夫细说罢。”舜煐道:“可给你说过日后要有人来,有何事物相托之类的话语?”宏渊一脸困惑,连忙摇头说:“八成没有这个意思,如果有,凭他的心性,谁能拦住呢。”舜煐一脸苦笑,半日无语,过了三更困意起来,因往周懿床上睡了。宏渊看透她心思,只是不便说明白,自己也叹着气,搭理毕,独自去了。
舜煐卧在周懿床榻,痴痴的对着窗外出神儿。时至半夜,月升九霄,不免袭来几分寒意,虽是酷夏时节,一弯冷月,倒是让人心底冰凉一般,舜煐想着周懿的事,段不知周懿为何不曾留下只言片语给她,或是鸳鸯一说未必真有奇缘,或是他少年无知,轻易哄骗她的心思?或是走的匆忙,诸事不在他的意愿之中,或是宏渊无心,已忘在脑后?再者怜她母子难受奔波亡命之苦,心疼周懿病恙之身,怎奈江湖摧残?如此思前想后,翻来覆去一夜不曾入睡。天明时,些许喝了茶水,只是腹中满胀,于饭菜具无心思,于是辞别宏渊,独子一人往芙蓉涧去了。那时虽是盛夏,经此一番风波,竟让山中风景骤变,一无花鸟虫鱼之欢,更鲜文人墨客之乐,一条山路,一夜之间,落满枯枝残叶。舜煐坐在涧水之侧,痴痴呆呆一日无语,至黄昏日将落山,遥望天地之间,空旷无所以寄之,思想昨日之情郎惬意,今念音讯具无,岂不叫人痛心疾首!乃作一曲以寄之:
情切切,
日绵绵,
柳上枝头,
雨后燕子欢。
老树吐新芽,
枯木辞旧眠。
远山翠,
翠玉绿九天。
盼朝朝,
又年年,
一笺相思,
风筝诉闺寒。
秋水望天涯,
天涯影子单。
天之尽,
尽头天地宽。
当下取出九龙玉箫,且吟且唱,尤其吟到‘秋水望天涯,天涯影子单。天之尽,尽头天地宽’之句,不禁失声痛哭!
谁料舜煐吟奏九龙玉箫之时,那九龙之目竟染其泪而消逐,遂化一阵青烟,当时舜煐正在痛哭,因将那阵烟雾尽数吸进口鼻之中。过到半夜,阴气上升之时,舜煐只觉腹中一阵寒意涌上心头,倏然走遍周身经络,待要挣扎起来,但见寸寸肌肤透出绿光来,转眼已凝结一层冰霜。舜煐心中着急,猛然起身时,眼前金光乱散,一个趔趄栽倒子亭下,竟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