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不信任他。她说得如此直接,丝毫不留余地。
他脸上的红迅速褪去,变成了白。不需要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辩护了,董理,用一句话就将他判了刑。
那个陌生的的士司机尚且相信他。可是,他的妻子呢。当婚姻中失去了信任,我们要怎样才能继续走下去?
“你可以相信我。”他兀自挣扎,“董理,你应该相信我。”
“好吧,我相信你,但是我不相信自己了。”
“什么?”他不明白。
“我不相信自己。就算你能做到,但是我呢,我还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像以前一样继续生活吗?”董理摇头,“我没有信心,不,我想我做不到。”
江明亮的心被狠狠撕裂了。与其说她不能忘了他的种种劣迹,不如说她不能欺骗自己的感情。她的心正为着另外一个人跳动,她无法再找回对他的感觉。对他的爱,失去了,永远的。
董理够坦诚,她一直就是一个诚实的人。此刻,江明亮恨她的诚实。他宁愿她撒谎。
江明亮沉默了。他看着碗,看着碟,看着筷子,又拿起那支笔看了一会,他就是不看董理。他害怕面对那张诚实的脸。
第一次见到她,他就被她深深吸引了。天知道,她笑起来多好看,她的声音多好听,她如此聪明又如此温柔,她如春天的风,吹得他暖洋洋的。他觉得跟她在一起生活,一定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现在她不怎么爱笑了。只有和冬冬在一起,她才会开心一点。她的笑去了哪里呢?人的笑容多少与年龄的增长是成反比例吗?
还是他让她的笑容消失了?
一个不合格的爱人,就如同一个吞噬笑容的妖怪。慢慢地,一天一天地,让对方的笑容一点点消失。
“明亮,”董理喊他的名字,“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我们就等到那个时候吧。”
江明亮的心一颤。董理,你什么意思?让我不要再做无谓的努力,就这样静静等待结局么?
所有人都在等花开,而我,要等待那块石头掉下来吗?我,江明亮,不管怎样努力,不管怎样争取,都是徒劳吗?
“二十年真的很长,但是又好像只是一瞬间,”董理盯着江明亮,发现他居然也有了几根白发,“我们都变了不是吗,时间真神奇,它可以改变一切。”
“不,不是一切,不是所有的东西都会被改变。”江明亮不同意。他差点想说,比如我对你的爱,就从来没有改变。
可是,他突然意识到,如果这样说,自己会变得很可笑了。一个不停重复谎言的人是可笑的。而如果说着说着,只有他自己相信了,那么他也是可悲的。
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话,董理更不会。那些伤害那些改变,董理那些消失的笑容,从来不是时间的作用。
是他,他比时间残忍多了。
“有的时候,我真的挺佩服你的,不管经历了什么,你还是能将爱挂在嘴上。”董理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咽下去没有说出来的话,她竟像听到了似的。
也许是因为,每次被董理发现以后,他都是如此做的,他一次次在外面流连,追逐着新鲜和更多的爱,回到家,在董理的痛苦面前,又信誓旦旦地说着爱,利用她的爱做了一块盾牌。
他将爱变成了无坚不摧的武器,抵挡着董理所有的眼泪,然后我行我素,拒绝任何改变,直到董理的笑容消失,信心消失。
是他亲手将她推给了另外一个人。
他说不出话。当爱这块盾牌消失,他没有了任何借口。他徒手无力,他心虚又脆弱。
“但你真的懂爱吗,明亮,你知道真正的爱应该是什么样吗?”董理举起长矛刺向他。
他无力招架。他的胸口,心脏的那个部位开始渗血。好问题,好简单又好刁钻的问题。
真正的爱。什么是真正的爱?他不懂吗?他爱过那么多人,至少他对那么多人说过爱。他也得到了许多爱。那些新鲜的热烈的调皮的带着各种香气的爱。那些让他忘了回家忘了承诺忘了董理的爱。
“我想你并不懂。”董理做出了结论。
“董理,”他想反对,说别轻易否定我,却只说出了她的名字。
“这样吧,我们来做一个问答游戏,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只能用是和否来回答。”
“什么,问答游戏?”江明亮想了一下,“好的。你问。”
既然董理提出来,自然是有她的用意。在这种时候,任何反对和拒绝都显得不合时宜。
“范月是你的情人?”
“是。”
“你们在一起八年?”
“是。”
“在范月之前,你还有过至少五个情人?”
“这个,”江明亮犹豫了一下,“是。”
“周聪也是你的情人?”董理问。说到周聪这两个字的时候,她觉得心上好像有根筋被扯了一下,生疼。
江明亮的手抖了一下,笔掉在了地上。
“是。”他否认不了。
“所以,你爱我?”董理问。她也把“因为”省掉了。没有“因为”,所有的“所以”都像没有根的草。它们的存在,纯粹是因为我们需要,需要一个结论,即使它如此飘摇随风而倒。
是。否。
两个字中选择一个。这个选择题如此简单。随口一答,就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会答对。
江明亮却交了白卷。
他想说“是”,但综上所述,所有的论据都指向了“否”,他若说了“是”,那么前面所有的问答都是他在说谎的证据,他就像审讯室里被强光照射的罪犯,身上全是汗,眼睛却被刺激得想流泪。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垂下了头。他说不出一个字,可就算是低下头,他也还有想维护的自尊和骄傲。
“这个游戏,是我在一本书里看到的,它设计的原则很简单,说出事实,找出真相。”董理叹了一口气,“真相其实一直在那里,只不过我们视而不见而已。”
因为不想放弃和被放弃,因为害怕改变,我们总是习惯将我们想要的说成是存在的,将存在的全部当成是合理的。
“喝酒!我们碰一下。”江明亮端起杯。
一瓶红酒见了底,董理的脸也红了。真喝多了,好像要倒了,可其实她的意识很清醒,她知道江明亮终于肯面对现实了。
几个月以后,江冬冬高考结束,飘荡在他们身边的大大小小的尘埃都将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