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允墨虽生在农家,但天资聪颖,机敏过人,幼年时幸被师傅看中,在飞燕门下习了十年的文武艺,下山后考取功名,无论乡试省试一路过关斩将,实属顺畅。
进京后因他一身过于常人不可多得的良好修养被当时的太尉韩肃慧眼识才,过了殿试后便将他保举至了刑部,一身的好武艺加之严谨的心性令他如鱼得水,一路的官途也算十分平坦顺利。
他最敬重两位恩师,除过他在飞燕门中的师父,江湖一代宗师顾嵩砚,便是后来在官途中遇到的韩肃。初入京城为官的他有有很多朝中事宜需请教恩师,于是在开始的那几年,身为韩肃的门生,他经常出入韩府。
他第一次见她,便是在韩府。
那日他正在书房与老师议事,不知不觉间已至中午,忽听得房门口一声清脆的声音甜甜的唤父亲,他与老师双双抬头,就看见一位粉衣少女立在门口。
粉色的衣裳,映着少女甜甜的笑容,那画面仿佛他幼年时常见的暖春三月里一簇簇的桃花,因那是他心中最美的景色,那忽然闯入眼帘的少女从此便成了他人生中最惊艳的色彩。
他才知道,那是他恩师韩肃的长女,名唤云珮。
老师膝下无子,却有三个女儿。云珮因是长女,又出身书香世家,自然被教养的知书达礼,那时云珮常常会趁他闲暇时捧着本书来向他请教,常常有许多问题要问他,他比云珮年长,满腹诗书且又是殿试的佼佼者,自然能轻松帮她答疑解惑。每当这时,云珮总会报他一个甜甜的笑容,然后面若桃花的羞涩离去。他见过她在水亭中独坐沉思的身影,也听过她幽幽飘渺的琴声,他总是远远的安静望着她,她若发现了,便会朝他温婉一笑。那些情景在那样柔似春水的时光中过去了两年。
他什么时候动了要娶她为妻的念头?他想应该是在云珮送了他亲手绣的一方锦帕之后。他虽从不自轻,但也晓得大丈夫立业成家的道理,出身寒门的他在心中暗定决心,等到自己在京中基石稳固,事业有成时,一定向老师提亲。到那时,以老师对自己的看重,云珮对自己的情意,他们定能终成眷属。
他历经一番兢兢业业,努力进取,终于成了令人刮目的后起之秀,因他才干突出,皇上提任他为刑部侍郎,他总算立稳了事业,终于可以向云珮提亲了。
然而那年七夕,竟成了他与云珮在一起的最后回忆。
皇上五年一度的选妃,选中的正是他心中唯一不可替代的云珮。
他还记得云珮伤心的面容,哭红的双眼,他没有别的方法,唯恨自己为何不早些说出他的心愿,早些提亲。
云珮立在他面前,秀丽犹似灿烂的桃花一般,只是用很沙哑的声音哽咽地跟他告别:“母亲说,我是长女,就应像长子一般担起韩家的责任,我真的不想去,可我没办法,对不起,对不起。”
她大颗大颗的泪滴下来,落在地上,也落在他心上。
萧瑟的秋风中,他远远看着皇宫的马车将云珮从韩府接走,不久后便得知云珮被封娴妃的消息。
他知道也许一切是可以避免的,只怪自己太过矜持自卑,就算他早些提亲,老师未必不会答应。他不能原谅自己。他所能做的只是从此将云珮深深藏在心里,默默的远远的守着她,就算那以后的几年都没有机会再见一面。
直到前些日子他判断出胡大要进宫行刺。当他差人送信给朱子琰,又急忙赶至宫中后,听宫人说皇上正在沐华殿中陪伴娴妃,他大惊失色,倘若让那胡大伤了娴妃,那他此生便决不能再原谅自己。于是他顾不得礼制约束等不及宫人通传,立刻前往沐华殿。幸好他赶到及时,又有朱子琰出手,才没叫胡大伤了娴妃一丝半毫。
那也是他五年后第一次再见云珮。他知道云珮也认出了他,他向皇上俯首的余光中感到了云珮盈在眼中的泪光。
可他们如今只能在这般情况下再见面。
再见面,她已是别人的女人,怀着别人的骨肉。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江允墨语停,房中沉默了良久。
云琪吃惊的呆立了半天。她没有想过江允墨与姐姐会有这样一段前缘。
那时她年纪尚小,只记得姐姐要进宫前的那些日子一直精神不好,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偶尔见到姐姐,也总是一副刚哭过的样子。母亲说,那是因为姐姐舍不得家里,女儿家出嫁前都会那样的。
直到刚才,听完江允墨的一番话,她才明白姐姐那时的痛苦。什么家族的荣耀,无上的皇恩,那原来是用姐姐一己柔弱之躯,牺牲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换来的,原本该与心上人相守,一生幸福的姐姐,等来的却是晦涩阴暗的深宫。联想到中秋夜见到姐姐时,她眼中隐忍的思念悲伤,欲言又止最后却化为了嘴边一丝无奈的微笑,云琪现在才明白那是什么滋味。
云琪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出的江府,回程的马车上,岁末傍晚的寒意瑟瑟的渗进厚帘,冰透了她的手指,也凉透了她的心。
回到家正赶上摆膳,她寡淡的吃了几口,便回了自己园中的小楼。母亲以为她是为着安乐的事情心烦,只嘱托了桂儿早点服侍她休息,也没有多管。
世上从来不管谁人欢喜谁人愁,该来的一样会来。
转眼间年节就近在眼前,从小年开始,韩府全家上下人人都欣然忙碌着预备过年的事宜,韩大人刚升任太师,大小姐年后不久又即将临盆,今年的年节,上门拜贺的人必会不少,细致周到顾全礼数一向是韩夫人的行事风格,仆人们遵照指示自然事无巨细都马虎不得。
除夕夜一至,九州纷纷响起炮竹声声。京城更是热闹,从子时起,阵阵炮竹如隆隆雷声不绝于耳,连片烟花如朵朵祥云开满夜空,整座王城都笼罩着满满吉祥瑞气,连空气里都弥漫着炮仗烟花的味道。新年伊始,初一天刚亮,城中的百姓们纷纷出门相互拜年,韩府也一如人所料,登门拜贺新年的人络绎不绝。
云琪早起为诸位长辈拜过新年,今早的早膳如昨晚的年夜饭一样丰盛之至,除过府里的厨师们精心制作的珍馐美味,当然也少不了几样宫里御赐的稀罕贡品。只是自那日知道了姐姐当年的事后,望着这些所谓恩赐,云琪再也无法下咽了。
眼看着登门的客人越来越多,云琪也就回了自己房中。这些日子她心里沉闷许多,安乐,姐姐她们的事仿佛一块块石头压在她心里,从前她还觉得除过有些无聊,日子也算轻松惬意,可如今她渐渐明白,越长大,那些自以为是的轻松便会随着时光烟消云散,每个人身上仿佛都压着沉重的担子,往后的岁月却不知还有怎样的艰辛。
她后来又去看过安乐几回,慢慢的,安乐已不再哭,似乎接受了命运,她看着安乐这样似乖巧的黯然,心里却更沉重。
她又想到朱子琰,最近一段时日没有再见过他,只记得上次见面时他说过不久后要去江南处理事务,或许年节是与他的二哥一家一起过的吧。
听着窗外偶然一两声的炮竹,前院中远远传来的阵阵欢声笑语,在年初一湛蓝冷冽的寒意中,落月小楼显得格外独立幽静。云琪握紧了手中的玉玲珑簪,原本冰凉的玉簪慢慢温热,她又想起了七夕那夜对朱子琰说过的那句话,喃喃自语道:“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
不论富贵人家还是寻常百姓,过年的习俗大都相同,无外乎亲友间各种拜访走动,联络感情。几天后,父亲带给她一个消息,卫国公与父亲宴饮时提到,十五元夕,安乐想找她一起看灯会,问她可愿陪同。
云琪自然愿意,眼下安乐想做的事,大家都尽力满足着她。按照圣旨,安乐与北辽太子的婚期定在二月末春暖之时,这样来说,今年这个上元灯节就成了安乐在京城过的最后一个上元灯节了,前路遥遥,缥缈未知,云琪想到此,心里难过更深,但她能做的也只是尽量多陪陪安乐。
上元节这日,安乐倒没像往常一样早早过来,直到将近酉时,卫国公府的马车才缓缓到来。下车前,安乐朝随从们嘱咐道:“你们且先回吧,等会儿我同云琪看完灯会还有好多话要说,今夜便宿在韩府了,明日自然有韩府的车送我回去,我已经同我爹说过了的,不必担心。”随从们一向晓得郡主的脾气,低头应了一声,便都回了。
与韩府的大人们打过招呼,安乐便拉着云琪回到了园子里,进到屋里还命婢女们出去将房门关上,转眼间,房间里就只剩了她们两个人。
云琪瞧见安乐这般架势如同回到了以前,稍稍有些心安,便开口问道:“我看你的脸色比前些日子好多了,年过得怎么样,我担心你情绪不好,都没敢去找你。”
安乐含糊的点点头:“不就那样呗。”转而又拉她至内间。“快快快!收拾几件衣服,阿,对,你还得悄悄的问桂儿要件她的衣裳,动作快!”安乐急匆匆的小声的催她。
云琪很是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的问道:“你说什么?收拾衣服做什么?不过去看个灯会,外面天寒,最多带件厚斗篷就够了啊!还要桂儿的衣服做什么?”
安乐拉过她,小声的在她耳边说:“灯会自然是要看的,可看完咱俩还得走啊,可不得多带几件衣服,奥对了,还得带些盘缠,我身上带了些,应该够,你那要有也可以带着点。”
云琪越发糊涂,问她:“还要带盘缠?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安乐莫名的看看她,叹了口气道:“还有一个多月我就得走了,走之前不得好好玩玩啊!你若当我是姐妹,今夜便一同随我去,你若不敢,我自己去也可以,不过你可得假装不知道才好!”
云琪听着她的话,皱眉想了一会儿,明白过来她话里的意思后忽然一惊,张大了嘴巴道:“你……你要逃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