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浓稠的墨色始终化不开,夜有些深了。
女子矫健的脚步显然是已经将轻功掌握得熟练,步子踏在各个营帐中,也没有惊出一点儿声响。
她轻踏过营帐后的那一片树林,接着力道从一颗大树上一跃而下,落到一个营帐侧边,猫着腰过去,再是麻利的几个手刀过去,站在门口待命的奴婢已经闷哼一声倒了下去。
轻轻揽开营帐前的帷幕,走了进去。
沈庆之营帐中烛火摇曳,忽明忽暗的火苗欢快地舔舐着空气,他的半张脸都隐在阴影中,看起来温和多了。
他未抬头,却已经知道来人的身份:“你终于还是来了,顾长歌。”
顾长歌嘴角含笑:“现在来还不算晚吧,沈大人。”
两人对视一眼,瑟瑟微光中,眼神互撞似要生出临危之火。
一个老派正官,对上一个妙龄女子。却互相不输威风,蓬外虫鸣不断,俩人之间有绝妙的气场骤然升起。
“哈哈哈哈哈哈,果然是个奇女子。我门外的把守此刻怕是已经遭姑娘的狠手了。”
沈大人端坐正中,穆然发出爽朗的声音。长歌莞尔一笑,朝着沈庆之正正经经地,服了一礼。
“沈大人,长歌无意冒犯。隔墙有耳为之,谨慎些才好。一切,也多谢萧大统领。”
她曼妙的衣裙随敞开的帐帘钻进的微风摆起,脸上的脂粉恰到好处的,将整个人衬的妖娆无比。
沈庆之本在执笔案前,这下子也无心下笔,将笔放在案上,从桌前起身。
帐篷中间早已架起用来烹茶的小火炉,现在就着凉风燃起阵阵炊烟。火炉上一把铜制茶壶,被火苗舔舐得滚烫。
“沈大人,真是好兴致。”
长歌注意到一旁紫檀木的茶具,雕着葡萄鸟花纹。湿润的痕迹彰显着它刚刚被茶水浸泡过,隐隐约约透出一股浓郁的茶香。
沈庆之走到火炉旁,一手欲揽过被灼的火热的壶柄,长歌先他一步一把操起拎到空中。
“沈大人,小心烫,我来吧。”
笑脸吟吟,长歌一副嫣然女子的模样。
沈庆之轻笑,又绕到摆上茶具的地方,一一将茶盏杯盅摆好。
不知从哪拖出的一块竹草编织的榻席,放置在软榻中央。
一个精致的瓷罐儿映入眼帘,沈庆之喜茶,便有无数投其所好送上的物品。取出陈年茶叶,一会儿轻放在茶盏中。沈庆之抬头示意,长歌的茶壶也派上了用场。
氤氲雾气升起,浓雾冲泡下,比之前更加浓厚的味道散开。
“真香。”长歌不禁感叹,真是好茶。
沈庆之的身份,弄到这样精巧的茶叶也不足为奇。比在楚皇寿诞上喝到的贡茶更加优越,如果把那比作是堂皇的金银,面前的就是那置身事外的桃源之美。
长歌眼看着浓雾散去,沈大人的手苍劲有力地握住茶盏,在茶具上方来回游走。一番行云流水的动作,茶水的声音一泻而下,灌注入杯。
像是拎剑在林间沂水的侠士,这样的味道,勾起一些莫名的情景。
腾腾雾气间,长歌恍若看见了一个清幽至静的世外之人。
“请。”茶雾在眼前氤氲,染上整个面部,把长歌拉回了现实。
长歌端起茶盏,因为动作有些猛,杯中萤绿的茶水晃悠成圈,半分的犹豫后,将茶一饮而尽。
味道荡在舌根郁郁,热流滚过喉咙落入胃中。仅是匆匆的一抿而过,长歌居然是没有常出任何味道。
咂咂舌长歌心中嘀咕,不过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怎的劳什子都尝不出来。
闷头听得一声嘲笑,抬头沈大人又给面前的空杯添上了新茶。
“茶为品,一饮而尽莫不如那口渴的老牛。”他的嘲讽丝毫不留余地,说顾长歌太过鲁莽,只求一时快意。
只当作解渴的寻常饮品,还不如去喝白水。
“再请。”沈庆之将茶推到她面前,不知是不是错觉,长歌只觉得这一杯比前一杯颜色深了不少。
萤绿变成了带黄的草绿,茶味一阵一阵的更甚,扑在整个帐篷里,若不是知晓这是猎场,长歌只觉得这是哪个营业的茶馆。
这次她放松了茶杯,小嘬一口,茶水顺着舌头滑至喉咙,有一丝泛苦的味道。
下意识伸了舌头,回味间,居然泛上一股清淡的甜味,禁不住轻轻地“咦”了一声。
沈庆之再次发出嗤笑,只不过少了几分嘲讽。长歌知道自己失态,干脆将杯子端正放在了长几上。
“沈大人,有话直说吧。长歌不是个清雅之人,这些规矩再怎么学都是不懂得。”
沈庆之不慌不忙的扶稳茶盏,又往里灌了热腾腾的水,过筛再灌,静静地不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闻得水声清透,长歌只觉得自己的心随着水柱一上一下。
“沈大人。”她轻声提醒,沈庆之花费在泡茶的功夫上可比注视自己多得多。
“年轻人该稳重些,何况还是你先找到我这儿来的。”
沈庆之总算是抬了抬眼,看向顾长歌的眼神中多了许多深邃。
长歌沉下心,沈庆之才抬杯在鼻翼处轻嗅,而后小呷一口,温润地入了喉。
“饮茶静为佳,月色正浓,伴茶更甚。”
沈庆之的动作里透着老成稳重,又不失高雅,他本身就是年长之人,一切在长歌看来都属正常。
待茶香四溢,这才惊觉沈庆之在倒给自己茶的过程中,一口都未饮。
“长歌鲁莽了。”顾长歌静静地,等着沈庆之开口。
她来之前的迫切,此刻消失殆尽。
“顾姑娘是个周全之人,所做一切都有自身的道理。既然来找老夫,想必你什么都知道了。”
“是,沈大人。长歌不懂,但是还是想来求沈大人一句,猎赛之日,可否收手。”
来之前,长歌就有了准备。下毒之事,萧淮的行为,她能猜到的,都和沈庆之有关。
她明了,不管沈庆之要做什么,都会与楚素的利益背道而驰。
此番前来,她是为了求人。
“顾姑娘,一切答案不都在你的心里吗?”沈庆之指着她的胸口,那里,是心脏的地方。
斗转星移,诺大的帐篷里长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从脚底升起,直击心灵。
再转眼,已是第二日。